一
奶奶的善良是本性使然,心软,见不得别人落难。
在那个贫困年代,上门乞讨的特别多,有时候一天要遇到好几拨。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胳膊上搭着布袋子,一只手拿根打狗棍,另一只手端个破饭碗。有老人,有小孩,多数是一个老人带一个小孩。如果是青壮年,不是跛脚的,就是残疾的。每每遇到讨饭人上门,如果一家人正在吃饭,奶奶就会接过讨饭人的饭碗打上大半碗饭,再夹些菜在饭上面,递还给讨饭人。如果不在吃饭时间,奶奶会挪动那双小脚颤微微地走到米缸处,伸手抓起一握米,颤微微地走到讨饭人跟前,将米倒入他的讨饭袋。
不知是哪来的规矩,遇到讨饭人上门,都是用小调羹去舀米,舀一小调羹米给人家就可以了。而奶奶不是,总是用手去抓一大把米。那段时间爹因肾病在家休养,奶奶用手抓米的过程,爹都看得一清二楚。等讨饭人走后,爹就质问奶奶:往年地主家才给一调羹米,您这一抓肯定不止一调羹的。
我们自家的米也很紧张,有时候米缸里缺米,奶奶会送一把梅干菜或蕃薯干给人家,不让讨饭人落空。即使梅干菜或蕃薯干也没有,奶奶会走到讨饭人跟前,轻声细语地对讨饭人说:恰好米吃完新米还没碾来,你就多走一家,行吗?完全是商量的口气。
奶奶对地主很客气,丝毫不避嫌。河对岸一座被废弃的水碓屋里,住着一个孤老头。他是我们公社的头号大地主,大大小小的游街批斗挨过无数次,也拉到我就读的大队小学批斗过。我们小孩子放学路上碰到他都不把他当人,模仿批斗会的样子冲他喊打倒狗地主的口号,甚至朝他身上扔干牛粪,以此为乐。奶奶知道了我参与打骂地主的玩乐,很是生气,告诫我再也不许参与这样的玩乐。奶奶语重心长地说,地主也是人呀。而当奶奶站在院墙边看见大地主走上公路时,老远就招呼开了:源源,来家歇歇,源源,我家有刚熟的红薯,拿些去。源源是大地主的小名,可见奶奶对他有多亲切。爹说:那个大地主,您招他迟早要招出事来,宁愿喂猪也不要招他。奶奶不以为然,我行我素招大地主。
爹在家休养九个月后肾炎痊愈,就带着哥哥去外大队做木工去了。
我娘生前是裁缝师,不但本生产队、本村人都拿来布料让她做,周边几个大队的人也慕名远道而来。有布料拿来的,也有要娘垫布料的,裁缝桌上待裁剪布料摞起来两尺来高。
娘是暴病身亡的,去世前对裁缝账往来没有交待。去世后,爹根据娘留下来的账本上门催要工钱,外大队的人家大多不认账。娘已经入土了,到哪里去对证呢?这工钱自然就黄了。而人家上门索回布料,只要账上有记的,或者说得出尺寸的,爹一律奉还。奶奶将账上没记的,人家又说不出特征标记的布料也退回人家。布料裁剪后剩下的碎布料,可以用来做布鞋的。奶奶想:娘走了,碎布料留下也没有人来做鞋,就自己作主送给有需要的乡邻亲戚了。
这事被做工回来的爹知道了,当场瞪圆了大眼怒视着奶奶。
有一次,一个壮年男子,穿得也不算破烂,提着较大的布袋来讨米,饭不要的。
奶奶问:看你年纪也轻,手脚也全,干嘛要讨饭?
那人说:屋被火烧光了。
奶奶问:哪公社的?
那人回答:北乡的。
这事要是放到现在,就凭你一张嘴说破天,东家也不会相信你的屋真被火烧了,即使真被火烧了,也不见得会给你米,没有用尖酸刻薄的话讥讽你,然后驱逐你出门就算好的了。但那个年代的人就是单纯,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按说见多识广,更能识别真话假话。谁知,反而显得更加幼稚,没有丝毫怀疑。
只见她连连叹着气说:哦,北乡的,半个老乡啊,哎呀呀,屋被火烧光了,这没办法的,你等着。
奶奶颤微微地去米缸里舀米,这一舀就是一筒平满的米。奶奶曾经告诉我,一筒平满的米刚好半斤,不用称的,用这筒舀米做饭,每次都是很准的。奶奶端着一筒米颤微微地来到那人跟前,脸上漾着慈祥,将米倒入人家的米袋。那人很高兴,连连说着感谢的话。那米袋在奶奶将米倒入之前已有半袋米,这很可能是那人事先准备好的道具——已经讨了半袋米,东家看到别的东家都这么大方,虚荣心受到激发,也会很大方。但奶奶丝毫不认为那是道具,看到那人讨了那么多米,主动提出给他称一称。奶奶取来枰一称,有八斤多,也裂开嘴笑了,比那人还高兴。
那时我家欠着生产队的口粮钱,孩子们读书也需要钱,做工回来的爹得知此事,终于忍耐不住,对奶奶大发雷霆,争吵爆发了。
爹的脾气很暴,大叫着布呀米呀哪里去了什么的,还摔了东西,还动手打了奶奶。吵完架后奶奶总是哭。我那时只有十来岁,一碰到爹和奶奶争吵,就缩到屋角,大气也不敢出。而邻居大伯大妈听到我家争吵,就过来劝。
奶奶为什么对讨饭人、地主、乡邻、亲戚如此大方慷慨?我也觉得奶奶身上有许多村里其他老人所没有的东西。这是个谜,这个谜团困惑了我很多年。长大了我才明白,这是她的天性使然,而这慷慨大方的天性是有源头的。
二
两年后我读初中了,奶奶告诉我,那个大地主是她堂弟,嘱咐我叫他舅公。此时,文化大革命已宣告结束,地主虽没有脱帽,也不再轰轰烈烈地批斗他了,跟地主认认亲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了。我奶奶姓傅,那个大地主也姓傅,但我爷爷的成分是下中农,此前,我一直以为两家并不是亲戚。此时才明白,奶奶在孙子孙女面前刻意隐瞒她与大地主的亲戚关系,是担心我们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啊!
又两年后,政府允许多种经营,允许集市交易,不再打击投机倒把了。与此同时,一是歪风卷土重来;二是时有文物贩子来村里打听、收购古董银元之类的东西。
爹和奶奶不睦,但在不睦的这几年间也有缓和的时候。一次爹从外面回来,踱到奶奶房间说:娘,您还有多少银元,兑给我,我如数给您钱,您拿着这钱去买些东西吃,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奶奶淡淡地说:我哪来的银元啊?
娘,那些东西不能顶吃不能顶穿,您留着有什么用啊?
没有了,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娘,自古以来爹娘的财产留下来都是给儿子的,您还能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破四旧,抄家,还能留得住呀,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爹只得悻悻出了奶奶房间。那时候,我家因为哥哥已按正劳力记工分,弟弟辍学参加生产劳动,早已不欠账了,早已告别吃不饱穿不暧的日子,而爹却深陷,被公社办过“学习班”。
不久,我到离家二十多里的镇上读高中,住校,每星期回家一趟。周未回到家,奶奶告诉我,你大地主舅公粮食不够吃,他的大儿子又不养他,来咱家借了XX斤大米去。
大约四个月后的周未回家,奶奶说;你大地主舅公走了,前天晚上的事。用袖子擦擦眼泪,把我叫进里屋说,你大地主舅公这辈子吃了很多苦,从咱家借走XX斤大米是奶奶作的主,你爹不知道的,现在人没了债就没了,你不要在你爹那里提起了。奶奶说这话时,只有奶奶和我两人在,我重重地点了头。
三
该揭开奶奶的谜底了。
在村中央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年代久远的大宅院,这是傅家大院,傅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载入市、县典籍的说法是:龙游商帮是明清时期我国十大商帮之一。傅家世代开办纸槽,产品行销大江南北,祖上曾经两次受到乾隆皇帝的接见,是龙游商帮的杰出代表。傅家不仅产业大,而且是个仁商,筑有德馨堂,祖训以德传家,常做修桥铺路的善事。在村口傅家筑有一间凉亭,专门提供给逃荒流浪人员遮风挡雨,足见傅家祖上是个大善人。正因如此,本世纪初,傅家大院的主体建筑从我村搬迁到县城民居苑进行保护性复建开发,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参观瞻仰。
奶奶和那个大地主舅公就出生在傅家大院,童年少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这也就不难解释奶奶为什么会对讨饭人、乡邻、亲戚如此慷慨大方了吧。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的。
奶奶生于富贵之家有两个佐证:
其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爷爷去世,爷爷和奶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屋成了一座空屋。八十高龄的奶奶在大妹的陪伴下,挪动小脚踉踉跄跄地摸到老屋,取出珍藏了几十年的金银头饰,这是奶奶出嫁时的嫁妆。金银头饰卖给了文物贩子,文物贩子只给了五十五元钱。其时我已参军离开老家,是近几年我回老家时大妹告诉我的。大妹说,奶奶被文物贩子糊弄了,要是放到现在,起码值几十万元。
其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要结婚了,奶奶说送份礼给我,掀开来一看,是一摞带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这银元奶奶珍藏了几十年,其时奶奶已经九十岁高龄了。我推辞不受,大妹替奶奶劝说:老人家有钱也用不到那里去,何况是需要变现的银元,哥你就拿去留作纪念呗。
如今,我只能在回忆中,重温奶奶的音容笑貌。深深地体会到,质朴勤劳的奶奶是多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