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娘

幺娘就是我的幺婶，我们这里习惯称婶为娘。我的幺娘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但是她生前的样子依然在我的心里很清晰。

在我父亲的弟兄中，我的家境算是好的，我大伯早年在昭通一个煤矿当工人，后来煤矿倒闭后，回家里种了土地，现在每月有九百多块钱的退休工资，日子还过得下去。我父亲排行老三，小学毕业后，到我们县医院学习了几个月，回到当时的生产队当了赤脚医生。我记事的时候，国家已经搞改革开放，取消了赤脚医生，父亲凭着他的勤奋好学，在医术上赢得了良好的口碑，便在家里开了诊所给人们看病。那时虽然谈不上富有，但也不缺钱花。我二伯和幺叔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所以我的幺娘也就是地地道路道的农了。在我的婶娘婶婶中算幺娘对我最好。

我的幺娘死了好多年，只要我回到老家，我感到那里的天空都是忧郁的，这种感觉不单是想念幺娘对我的好，也包含着幺娘辛酸的命运。

幺娘走进我的记忆是我启蒙读书的时候，当时我在我们村子里二老爷家堂屋里上学，那时叫民小。我上学的学校就一间堂屋，我二老爷一个教师教一二年级两个班，一个班上课，一个班做作业。记得那天上语文课，二老爷教我们读“a、o、e,”然后在我们每个同学的作业本上用钢笔醮红墨水写上这几个拼音和我的名字，让我们填红笔就出去了。填红笔的时候我感觉到笔好重，手老是发抖，笔总是放不到笔画上，我想是不是我经常捉鸟的缘故，老人们一看见我捉鸟总是说：“捉雀子读不倒书，写字手会抖的。”

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幺娘走了进来。好象是刚做过活计，穿一件白衬衣，衬衣被汗水沁湿了，脸红朴朴的还挂着汗珠。她站在我的背后，弯下腰来，脸贴着我的头，用她的手握住我的手教我填红笔。我这样坐在她的怀里，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气息。在这以前我对幺娘没有记忆，不知道之前的幺娘是什么样，也许是才嫁给幺叔吧，我总觉得此刻的幺娘是如此的青春，如此的漂亮，如此的温暖，如此的慈爱。幺娘就是这样以一种爱的方式走进我的生命。

幺娘从小就疼我爱我，就象她亲生的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会严历的斥责我那些堂弟堂妹，甚至打她们，但是对我来说一个不好的脸色也没见过。在我的心里幺娘总是那样的漂亮、温暖和慈爱，有好吃好玩的总少不了我。

我读初中后，父亲把他的诊所开到了我们所在乡镇的街上，我们全家人也搬到街上。可是幺娘对我的疼爱并没有因为我们搬走而减少。她知道我喜欢听音乐，她就把她全家人都珍爱的录音机送给我。她知道我喜欢看书，她要幺叔给我买书，如今我还记得幺叔第一次给我买的书：《聊斋后续》和《七侠小五义》。她认识的字不多，也不喜欢看书，可是看得出，幺叔给我买书她心里很高兴。父亲不允许我看课外书，父亲残忍地把幺叔给我买的书扣押了，至今没还给我，父亲扣押书的时候也扣押了幺娘给我的爱。

那时候只要我在家里受了委屈，或做错了事。我都会离家出走，去幺叔家。在那里幺娘会哄我开心，给我讲道理，劝我回家，她还保证父母不打我。小时候我常想，以后长大有了出息，我一定好好的报达幺娘。

幺娘刚结婚那阵子，虽然是当农民，但是没有负担，日子还过得去。可是多子多福的观念在她们大脑里作怪。到读高中的时候，幺娘和幺叔已给我添了两个堂弟和一个堂妹，随着负担的加重和长时间的辛劳，幺娘的脸不象以前那样青春和漂亮了，背脊弯了，手变粗糙了。到了冬天，开满小口沁满血丝。那时候我每个假期都要去幺娘家，看着她单薄的身体操劳得一天不如一天，我很心疼幺娘。我读到高中，明白了儿多母苦的道理，可是作为一个晚辈，我不知道该给他们说些什么。她们只知道多子多福，怎么就不明白多个子女，多遭份罪。

我在外读书，但是听说在生她们第二个堂妹的时候，难产，大流血，又是在家里生，没送医院，也没有医。幸好那天我父亲回老家碰上了，叫幺叔送到街上。要不是我父亲碰上那年幺娘就死了。

不知是命运还是人的无知，按理她们已经很辛苦了，可是她们还要生。第二年的一天晚上，我高二放暑假在家，那天晚上天气很热，我早早地睡了。睡梦中我被母亲喊醒。母亲说幺娘死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母亲说幺娘在生最小的个妹妹的时难产死了。我跑到父亲的诊所里，看见幺娘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心里难过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摸着幺娘冷冰冰的手，和人们一起把她抬在用竹干做成的单架上，把幺娘抬回了老家。

那天晚上，月亮惨惨的，不时穿过淡淡的白云，风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冷嗖嗖地吹来。我的心凉凉的，一直往下沉。我与人们抬着幺娘在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我害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幺娘。

幺娘走了，从此老家的天空暗淡无光。

幺娘走后，她们家里发生了很多变故。幺叔拐卖人口坐了八年的监狱，第二个堂弟吸毒，几个弟妹相继没有读书。早些年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能力关心她们。

那年母亲过逝，我遇到了已经没有读书的第二个妹妹，我把她带到了我工作的县城。那时我妻子开了一家服装店，想带着她学做点生意，可是不知怎么的，不到一个星期，她对我们说她不适合这个工作。我与妻子坐在她的床前与她谈了半晚上，始终没有留住她。

最小的堂妹，当时我幺娘死后，送给幺娘的妹妹带。去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没读了。在她们成长的时候我没能力帮上她们，现在我在城里上班，我妻子一直做着生意，我曾想把她们都带在我身边学做点生意，在城里生活。也许是每个人的命运吧，第一个和第二个堂妹不到二十岁就嫁人了，最小的个或许是没有在我的身边，没有感情的缘故，我曾打过电话给她，说出了我的想法，可是始终没来，最后出门打工了。

幺叔刑满释放后，一直在外面打工。第一个堂弟也在外面打工。第二个堂弟因为吸毒不知去向。看着她们生死两隔，天涯奔忙，我相为她们做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上。

一个完美的家庭破败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是人生的宿命，还是一种因果必然。我知道我无力去改变他们的命运。唯一能做的是每年清明我都要去给幺娘上坟，七月半的时候多给幺娘烧点纸钱，真有阴间和阳间的话，希望幺娘在阴间过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