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冀中平原的冬夜里静听芦雪飞舞,织线穿梭。而现实是这里渠道污染,水源告急,少见芦苇飘荡,现代工业文明的触角遍布四处村镇,不闻机杼响,但见制革忙。雾霾使得冬夜更加漫长。
而我分明是站在一个近在眼前的梦境,我想触手可及。
夜的轮廓下,村庄的黛影若剪,几声狗吠,是有夜行的路人来访。陪伴祖母的侄孙子是奶奶寂寞的耳朵和眼睛,他机敏的若奶奶的看家犬,而此时看家犬也终于打盹了。门前的枣树高大茂密,覆盖的枝条早已延伸越过院墙,覆盖半个院落。来人灵巧的翻身上树,借助树干的支撑,轻轻地落在熟悉的院子。谁会在夜深人静翻墙入院?当然不是过路人。当年战火燃到冀中平原,还在读书的父亲被迫离家,重返故土的路实在太漫长,再回来竟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跨越。当当的敲门声没有惊醒祖母,却吵醒了机敏的侄孙,“奶奶,奶奶,你听,有人敲门,是我爸回来了”,打开门,昏黄的电灯下,是一张多年未见的脸,不是侄孙的父亲,而是祖母离家多年的三儿—我的父亲,出差路过冀中,摸黑赶来看望自己的母亲。母子相见的场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一言难尽......相会短暂,而分离却是长久,翌日清晨,吃过祖母的苞米茬子早饭,父亲就告别村庄和老母,又匆匆南下。
我没有见过祖母,能记事时,听父亲说老家有祖母用棉花织就的老布被单好多,码的高高的,是祖母准备带给未见面的孙儿孙女的礼物。当我长大成人离开家时,也没有用上祖母的布单,因为父亲早年的忙碌,也因为祖母的疾病早逝。回家探亲时,再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题,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流泪,为已故的祖母,也为自己的父亲。现在,父亲离开我们也已多年,每次看望母亲,我们交流的话题中总也免不了要提到父亲回冀中老家探亲的一幕,这是父亲的硬伤,结了一辈子的痂,终身在隐隐作疼,在他生前我们谁都不去触碰。
我曾想,冀中广阔的平原,在夏夜的暑气中,坐在芦苇编织的凉席上该有多清凉。祖母的院中,铺展的苇席,架着纺车,在湿热的夜晚,借助微弱的天色,经手絮好棉花,搓成棉条,再手摇纺车,捻变成线团,只待天明空闲,染色晾好,棉线穿梭,织成土布,浆洗之后,一块图案简单、颜色素净的被单卷好,码在炕柜上,再周而复始。冀中平原的优质棉花有芦苇的柔韧与结实,织成的土布耐用又透气,它养大了祖母的三个儿子,儿子们最终都远走高飞,土布侵透了祖母手心的温暖和遥远的牵念。
祖母归尘,土布踪影全无,以枣树命名的村庄此刻也不见枣树的影子,一切都归隐沉睡。祖母的院落寂静孤立,残破的断墙下是邻居家的几捆柴草闲散地堆放在此,黑夜不闻响动。而冀中的芦苇也只有再向北走,一直走到白洋淀才可以大片看到并聊以自慰。
冬日的水域边,残存未收割干净的芦苇,通体枯黄的枝条头顶,是一簇簇银灰色的芦花,在自然界一片萧瑟冰冷的时节,眼前的芦花呈现出柔软蓬松的形态,顺着风在轻柔飘动,构成了初冬的一抹妩媚。伸手去握芦花,我自语:可与它似曾相识?看似柔弱的植物如果不被割倒就一直在寒冬中顽强挺立,直到来年新绿更替。轻轻在脸上擦过的时候,那种特别柔软与温暖的感受,难道是祖母手中的纺线变化而成?浓情的气息拂过面颊,整个身心都沉醉在与之温柔的触摸与爱抚里。
芦花,似花非花,似雾非雾,风拂过,苇杆轻轻摇曳,芦花一片片如雪,在冬阳下映出美丽的色泽,用那淡淡的银色裝饰着自己的天地。这景象,我暂且叫它芦花飞雪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冀中,芦雪飞舞中,我静候故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