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就要死了,在第一场雪即将来临的寒夜里,她感到自己的躯干被凌冽的西北风肆虐着,沥干了白天好不容易从大地中汲取的那一丁点水分。她想起梧桐树死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冬夜。梧桐树弥留之际说:“我又冷又渴。”这正是如今她想说的话。
她虽然是棵树,但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于是幽幽的叹了口气,算是为自己潦倒的一生做盖棺定论。这叹息声中有拥有的喜悦,也有未得的悲伤,可是不论多么富有感情,也要随风消散了。
人类总以为树只会傻傻的杵在那里,任风吹、任雨淋,却不知道树也有思想,也会说话。人类对树有这样的误解,并不是人类的错,因为人类对于树的期许,只是要他们好好的杵在那里罢了。思想或是说话,是人类的而不是树的本份。
关于树的本份,树们在私底下有一次激烈的讨论。起因是冬青树对园艺工人为他剪的新发型十分不满。平时树们的讨论会总在夜深人静时进行,但这次园艺工人前脚刚走,冬青树便叫嚷起来,这足见他有多么的愤恨:“嘿,看看人类做的好事,他们为了美观,我每次长出的新芽都给剪掉,即使我生命力再旺盛,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哇!”
梧桐树对冬青树说:“你算好的了,瞧我那条枝杈,也被他锯了。哎呦!这可是我最得意的一条手臂,它那么粗壮有力,眼看就要越过墙头,呃,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我的伤口正淌血呢,但我心里的痛更甚!”
树们开始比较谁最惨,这是一种病态的攀比心理。杨树说:“你心里的痛,能赶上我的丧偶之痛吗?呜呜,她不过就是有身孕,飘点杨絮罢了,有人对杨絮过敏,竟然把她拦腰砍了!”
其他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他惨的事,便开始安慰他,要他节哀,并且纷纷声讨万恶的人类。杨树呜咽半天,终于稳住情绪,说:“要你生,才能生;不要你生,就得死。”讨论也随之结束。
这个冬天说不上特别的冷,园艺工人为了给树御寒,忙着往树干上缠麻绳,缠上麻绳的树都叫嚣着:“老头儿,你知道这点麻绳不管用!”她冷的不行,觉得“有麻绳”总比“没麻绳”强。可惜轮到她时,麻绳没了。她想:到了是个“没麻绳”的。
冰凉的雪花被风从西北方吹过来,先盖住她的脚,又蒙住她的腰,最后把头也掩埋了,像披着一件白绸子寿衣。
旁边的冬青树捅了捅她,说:“你浑身雪白也挺美。”他这句赞美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冬青树又说:“你自己也陶醉了不是?”他这句打趣的话,也没有得到回应。等到冬青树终于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惊恐的喊:“夹竹桃死了!”
夹竹桃的死,在树之间引起轩然大波,有树说:“她是被活活冻死了,因为人类克扣了麻绳。”有树说:“‘树挪死,人挪活’她被迁到这里时,伤了根。”也有树感叹说:“树总有一死,早死晚死脱不了死。”
跟树不同,人类对她的死很不以为然,不过是棵树罢了!这一点从人类在来年的三月份才发现她的死就足可以看出。
阳春三月,大地回暖,这时的她本应繁花压满枝头,一朵朵花开的殷红似血,可如今只剩一株冷冰冰的枯木。园艺工人见她没有如期的开花,就知道她已经死了,随后面无表情的把她连根刨掉,她的结局免不了劈柴烧火,最后成了灰。
她原先呆的地方一直空着,有损市容,所以理所应当的,一棵新的夹竹桃又栽上了。
冬青树对新来的说:“哟,你长得跟她真像。”新来的有点害羞,扭扭捏捏的说:“我刚做绿化树,请多多关照。”冬青树说:“关照算不上,给你提个醒儿,看见园艺工人手里的那把大剪刀没?千万悠着点儿,它可快着呢!”
要说最能理解树的人类,非园艺工人莫属,毕竟他和树们交道打得太多。不过他知道该听什么话,也知道该把什么话当耳旁风。所以就算有人问他:你知道树会说话吗?他也只会笑而不答。这也算是人类总以为树只会傻傻的杵着,却不知道树也有思想,也会说话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