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年冬,在大约离我生日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徒步到刘口集上照了一张相片(黑白的,那时候小集上的照相馆还没有彩色),高二寸许、宽不足寸,当时就算奢侈了,花了两块钱。现在看到的相片上的灰不溜秋的淡彩,是我回家以小毛笔涂上去的相片用彩。
也记不起为啥,那时大家都以绿为尚,尤其年轻人,能从头到脚着一身绿,那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与自豪。鞋帽彷军,裤与上衣都是绿的确良,当时自我感觉简直佳极。从相片上看得出,我的裤褂偏瘦(本属春夏衣),穿得紧紧巴巴,里面被罩的棉裤棉袄难免鼓鼓囊囊,活似怀孕的土八路。这是我生命的第一张照片,也是高中毕业之前唯一的一张。
时光一下子飞逝三十多年。去年年底盘点家里存照,心里真有说不清的感慨。
照片让我深感幸福、也是让我很自豪与羡慕的是妻儿的照片,好家伙,她娘俩的“光辉形象”占所有照片的快百分之九十啦!尤其儿子的,占的比例最大,从他出生五个月到研究生毕业,步步层楼顺顺溜溜几乎每个年份都有挽住岁月形象的定格,咋不让人眼馋嘞!
数一数,我奶奶的有一张(爷爷大约一九五六年就走了),我父亲的有两张,岳父岳母有合照,亲朋同学的有一小部分。让我幽生愧憾木然之感的并非父老与妻儿过苦日子时的那些清寒的形象,而是因为这么多人的照片中就缺一个人——没有我娘。
毫无办法,这种历史的遗憾将随我终身。在尘世的恶浪浊流里,娘能从一九一四活到一九七二,赐于并养育了我们一帮弟兄的生命,已属大幸和胜迹。
娘一生不曾有人给她留过照,她只是(于一九七二年初的时候)坐过一回火车,那是家人最后一次去郑州给她看病。娘与千百万旧式女人一样,她一生连自己的一个独立的名字都没有(她叫潘马氏,男权社会,夫姓在前,女人的名字只显本姓)。于这些陈年的往事,我的心情很复杂,根本不敢照镜子看自己打翻五味瓶的表情。母亲乃旧年实足的穷苦农民,人如草芥,生死皆杳然无迹;我虽生长于社会主义新时代,但只是一介书生平庸无财,徒比我娘多认几个字,有啥东西记述?现代人尚名崇圣,都忙得席不暇暖,一个凡夫家里鸡毛蒜皮不足挂齿的小事,千万不能弄倦别人的眼睛。可是话说回来,那是我的娘啊!谁没有娘?谁不愿意记着自己的娘!?爹娘的地位再低下他们都是天底下最恩深似海的上圣!连爹娘都不愿提的人还叫人吗?!
今生今世,娘的照片永远补不回来了,只有我的脑际残留她的影像,那么微弱幽冥的记忆。近四十年,我只是在每年清明节、十月初一及年三十到来的时候给娘送些纸钱,算是与她保持的一种母子维系。零九年年关快到的时候,我学祖先的样子,正儿八经为娘立了一个牌位,黄黄的纸,我的小楷,恭恭敬敬把她老人家与我父亲的照片并在一起,这牌位就当我娘的照片吧。
庚寅年七月十八一静于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