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一次我下班回家,猛地撞见老老实实坐在沙发里的陌生的小精灵。他那么小,比最大的布娃娃大一丁点。他像是很怕我,但很快嘴角向右一挑,甜甜地和我握手,并不站起来——我想是他陷在沙发里,脚又不着地的缘故。八岁的特区男孩峰峰。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天真、幼稚、活泼、可爱,但似乎更聪颖、自立、富有个性。
言而必信,绝无戏言。一天,我正睡午觉,峰峰悄悄爬到身边,用食指描摹我侧面肖像的轮廓。我醒了,他让我带他去儿童乐园。我虽有过许诺,但觉得不必认真去兑现,便哄他说“睡醒了一道去。”他安静地躺下,却没有睡。我又醒了,仍懒得带他去玩。他生气了,“你是个骗子!”我反唇相讥,“你是个小骗子,答应睡了却不照办。”这话刺痛了他,伤了他的自尊;他哭了,而且越劝越伤心。我的骗局和卤莽,给他留下很坏的影子;直到分手,他还因此不爱理我。哎,现在的孩子,最不需要蒙混过关的。
为了讨好他,那天晚上我请他去看电影。在观众厅里,那双眼睛很亮。他小声说:“你注意我一会儿。”我不明白用意,当然也看不出什么,他却蛮老练地说:“我斜视。”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我并不需要他的短处,用来讥笑他,而他无疑是有勇气的。那双眼睛其实很美。峰峰坐在位子上心猿意马,“咱们别看了,我渴了。”来到冷饮柜,峰峰很利落地先拿出钱来。我忙说:“别用你的,我请客。”“你掏钱?”他显然不太信任我,等我连连点头他才说:“那好吧。”吃过冰淇淋,他实在无力处置剩下的半瓶汽水。我鼓励他,如果能喝完,我把押金送他。他果然做到了,还特意把押金和身上的钱换成硬币,说要把钱存多了买一架照相机,当然可以让我玩一段时间。他需要钱,但不唯钱;在钱的交际中,只看重实效,却不崇尚虚假、庸俗、做作和客套。
在我们的“双边关系”极度紧张的几天里,他竟有一次提出让我代写一封给他妈妈的信。尽管他发布的内容,有一多半病句,却紧盯着方格,不许我在字数上做一点点改动。在说某某对他很好的时候,还故意提到我,另起一行要写大些!这貌似挑衅的举动,让我哭笑不得,又很快变成对他的感激。写到最后,他深情地对妈妈说:“我喜欢唱《我是一个小号兵》,我是一个小号兵……嘀嗒嗒嗒嗒嘀嗒……”他对我无从记下这乐谱,给予了足够的理解;但那昂首挺胸的认真劲儿,决不亚于哪个大公司为他灌制唱片。眼睛,更是盯紧了我操纵的方格。
信写完了。他要尽快去邮局,不然妈妈就不能在预定的日期收到他延期返回的消息。可是,天很黑了,雨下得好大。我们来到红星邮所,人家早关门了。他不灰心,“我们再去找一家夜里上班的大邮局。”在邮电大楼,他让我在柜台前抱起他,亲手买了邮票;贴好,却不同意送进信箱,他说他收到的信都带邮戳。我说现在盖上,邮票就报废了。他不信,让我抱起他问柜台里面的阿姨。等到阿姨认真地、第二次说“是这样”,他才礼貌地离开了。
我第一次这样深地感到:现在的孩子,心胸坦荡,有自知之明,不隐瞒缺点,富于创造而又勇气十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当然,他只是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不是所有的孩子;但是,在他身上能看到父母、家庭、社会的熏陶,看到他的伙伴们的影子。如果用他们的八岁乘以二,乘以三,那时的他们将是不容忽视的力量。如果说他们的个性,是在一种典型的环境中诞生的话,就不能排斥他们是那种环境的一斑乃至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