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至半夜,不知何缘由,忽然醒了。
睁开惺忪的睡眼,茫然四顾。房间里透着薄薄的一层亮光,没有哪间屋亮着灯。那层明油似得亮光来自窗外,窗框四条瘦硬的边,收拢住一幅饱满明晰的画面。
没有多余的装饰,深邃的黑色底幕上,只弯弯的一汪金玉之光,就那么伶伶俐俐地悬挂在窗户上。
没有星的陪伴,拒绝俗世的吵闹,在世界沉睡的段落里,静静地轻启一瓣晶莹的芳心。怜惜,爱慕,依恋,惊讶,连同心尖尖上微微的痛感,一举奔涌而来。我的双眼开始浸满欢乐的泪珠,久久地,不忍落下,唯恐惊到意外相逢的惊艳。
伸出双手,想拥她入怀,一抹凉津津的窃喜潜入心扉。她孤傲地在夜半无人欣赏的舞台,挽起三千青丝,莲步轻移,风轻云淡的独白在长裙上攸然滑落。偶然,被一俗世的女子撞见。想要收敛那冷艳的光韵已是来不及,索性眼波流转,素眉轻扬,俏皮地舞动一帘莹莹婉润的绝世姿态。
我的凝视里,浮现一张精致沧桑的面庞。她细眉薄唇,妆容一丝不苟,穿戴简单雅致,举手投足流露大家闺秀的高贵。
每次在菜市场碰见她,气定神闲地挑着菜,嘴角轻扬一抹微笑,优雅地付钱、致意,轻盈地转身离开。远远看着她,娇小瘦弱的身姿款款而行,岁月的印痕留在她身后闹纷纷的俗世。躁乱的菜市场在她经过时,没了生活三钱两毛的俗庸,有的是青红紫绿的真实浪漫,还有一篮水灵灵的烟火滋味。
有人说,她原本是繁华大上海的富家小姐。动荡年代,显赫家世陨落,孤身流落至西北苦寒之地。
年岁已至古稀,娥眉淡扫,腮敷罗粉,足蹬高跟鞋,臂跨皮质坤包,走路摇摆出一条线来。
在大妈大婶肥衣宽袖的审视中,显得矫揉造作。因此,身后总是跟随一串指指点点;走过,迎着的目光总是含着嫉妒的恶意。她可能没听到或看到,也可能听到了,看到了,但一颗历尽世事的心,压根就不想咀嚼其中的意味。依然细致地挽着发髻,依然穿着束腰的裙装,依然在挤挤嚷嚷的菜市场招摇而过。
一次去理发,人很多,嘻嘻哈哈坐着的年轻人,低头玩手机的,相对斜坐聊天的,还有倚着沙发打盹的。一时间,小小的空间充斥各种声音,热闹异常。
唯独她,默默地静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正襟危坐,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目不斜视地盯着理发师。一双并不修长的腿并拢呈四十五度斜角,双手重叠轻轻搭在膝头,偶尔问旁边人一句话,声音嘤嘤细碎,神情谦和恭敬。
我的目光一直被她吸引,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她应该是深涧峡谷中的兰花,幽幽地发散香气,独自绽放雍容高贵的美丽。亦或如大家所猜想,自幼的家风熏染,沦落为普通俗人,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仍活在虚渺的幻想里。可是,她脸上的褶皱里藏尽风尘落寞,将一世的心酸绽放成夜半一弯柔润洁净之光。苦寒之地的荒凉漠风只能掠过她的肌肤,无法侵蚀她坚硬的骨骼。
朋友萍的笑脸重叠在悠远的黑色底幕上,她明媚地笑着,带着生活的火辣辣走近我。
走路风风火火,穿衣讲究端庄,尖尖的下巴总是上扬。像一株美艳的芍药,顶着初春的寒露,肆意盛开一片灼人的芬芳。
萍接替母亲的班,进了工厂。工种脏且累,唯一的好处是一天只干四个小时的活,剩余的时间她全用在自己身上和家里。
她喜欢打扮,身上天生有时尚元素的基因。购物逛街,全然没有做工时制服包裹的黯淡。有店家质疑她的身份,误将她当成大城市来的白领。每每闻言,她自信地大笑一番,继续下一站的战斗。
在她的家里,精致到一只储放调料的玻璃瓶儿。生活,在她的手里必须处处赏心悦目,不能有一处是敷衍存在的,亦如她对自己的穿衣打扮一样郑重其事。
她在家做家务,穿着搭配得体的家居服,化着淡妆。麻利娴熟地拖地、做饭,似乎在进行一场甜蜜的约会,看不出丁点家庭主妇的疲累邋遢。
个头一米八几的儿子和她并肩走在路上,她仰着脸,兴奋地说着,笑着,一副十足的小资女人的骄傲。看过她做工时的劳累粗犷,很难和眼前风度洒脱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她享受生活,不在意生存的卑陋和低下。脱下那一身沉重呆板的制服,她犹如化茧成蝶的蝴蝶,翩翩飞舞出活色生香的平凡幸福。
我的思绪飘渺飞动,在这夜半皎月的时光,曼妙的女子翩跹在岁月的舞台,雅俗共赏生活的真实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