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老头死了。
老头以贩卖小城一镇特产为生,即桂花云片糕。这小城名曰新沂,东周时为钟吾古国;那小镇的名头似乎比古国更为响亮,素有“东望于海,西顾彭城,南瞰淮泗,北瞻泰岱”之描述和“小上海”之称,名曰窑湾古镇。我曾查阅古镇资料,上面写着:她像苏南的周庄有湖有水,水网相连;她又像山西的平遥,有着古老的街巷,文化相袭数千年……昔日店铺栉比,商贾云集,街上行人如织,水上舟楫连绵……
结尾写到:景点票价:六十元/人。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所谓的千年古镇活到了现今,倒成了被软禁在现代的戏子了。
几年前我曾去过古镇,无奇,与众多旅游古镇的风貌大同小异,历史遗留的痕迹堪堪印在墙上、树上,酱坛子上,像是再被后人碰触就要彻底消失了似的。那时我对古镇所知,仅来源于窑湾的一种名特产——桂花云片糕。
我生在农村,直到五六岁才被父母接到城里。初来乍到,对周围一切充满了好奇。我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这片大陆上最吸引我的是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有卖粘米糕的;有卖竹筒粽子的;有卖豌豆稀饭的……这其中喊最响亮的是个卖糕的。不知何时起,小城的大街小巷响彻了一番响亮又独特的吆喝:“来喽来喽又来喽,窑湾桂片又来喽!要吃的快来买,不买就走喽。”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好奇地望着。
吆喝声的来源是个老头,精瘦,皮肤黝黑,头戴一顶鸭舌帽,脖子上挂着一条不太干净的白毛巾,正蹬着辆三轮车在阳光下叫卖着。街坊邻居听到吆喝声纷纷探出脑袋,不管卖的什么,花点零钱解个馋,当作零嘴儿,已然成大家的习惯了。于是一窝蜂涌上,东家一条西家两条,老头的脸上绽开了花儿。
我年幼且馋,急得口水直掉。便偷偷溜到家里,在抽屉里摸索一番,偷出几块钱,心里一阵窃喜,屁颠屁颠地跑去照顾老头的生意了。没曾想,当我跑到半路,那老头跨上三轮车欲走。我一看这可不成,一着急,边跑边喊:“哎!那老头,别忙走啊!”老头听到叫喊声,便坐在他的宝座上等着我。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摊开手中被汗浸湿的钱币:“老头儿!我要买你的糕!”
老头并没有因为我无礼而迁怒,反倒用他那粗糙的大拇指揩去了我额上的汗珠:“小家伙,糕卖没啦,等明天吧啊,俺给你留着!”说罢他将脚踏在脚踏上,把车链子往后倒了半圈,一蹬,便哼着小曲儿离去。夕阳的光辉灿烂,撒在老头身上,把老头映得像一尊瘦佛。那瘦佛满载一座金山,跟随夕阳西去。
我一时看得呆傻了,愣在原地。豆大的汗珠糊住了眼睛,眼一涩,揉了揉,略带失望转身回家。
第二天,我竖起耳朵去寻那响亮的吆喝声,却迟迟没有寻来。桂花云片糕的神秘让我这个好吃的小孩极想探个究竟,它有魔力在吸引着我,把我的魂儿都要勾去了。
直到我耳朵都竖累了,太阳偏西之时,那令我企盼的吆喝声响彻在街头:“桂花~云片糕,窑湾~桂片~又来喽……”他来了!他来了!我一边飞奔下去,一边惊异于那精瘦的身体竟可爆发出如此响亮的声音。
“老头儿!我要一个糕!”我将三枚硬币塞到他手里,不等他去拿,我的馋手就伸进三轮车的布盖子下摸了一条,转身就跑(我怕被父母看见我偷钱买糕吃)。我听到老头嘀咕一声:“这孩子,咋多给五毛呀……”
我逃一样跑回了家,偷偷将糕拿出来,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糕外面有层塑料皮,内里用白纸包着,中间夹着一张绛红纸片,印着繁体字——桂花云片糕。我的口水就要把这几层塑料纸皮浸透了,忙不迭地将包装撕下,露出里面雪白的桂花糕。
这糕形如大号的气枪钉子排了一排,一片一片被切得规规矩矩。嵌有青红丝,像是茫茫雪地里几朵生机的花儿一般。我撕下一小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嘴里,入嘴便慢慢化开,绵甜松软,甜而不蜜腻,满嘴清爽的桂花香。由此,我的舌头被桂花云片糕夺去魂儿了。
不久,街坊邻居的生活里便离不开这糕了。桂花云片糕一时风靡小城,那时有个广告叫:家中常备健胃消食片。而大家都是家中常备桂花云片糕。我的这份独享美味成了共享,因为大家都吃。因此,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缺不了桂花糕。取其喻意:“一年更比一年高(同音),一年比一年好;步步高之意!”
对于桂花云片糕的历史,我也查阅了资料:相传1645年清兵打开南京,南明弘光王朝灭亡,御膳房御厨马洪不愿给满清服务,几经碾转反侧来到窑湾,在此地传授糕点技艺,誓死不为满清做奴才。这绵软的桂花云片糕竟是如此刚硬之人所创,历史的痕迹原来都藏在桂花糕的切片间,一刀一刀,将历史刻在桂花糕上。
建筑文化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土,可传承的饮食文化却会源远流长。话是这么说的,现实可不是那么循规蹈矩。桂花糕风靡一时,还是落败了。是有新的小吃零食将桂花糕的地位挤下去了?不是。老头的桂花糕差不多火了一两年,生意渐渐冷淡。因为大家吃的太多,被吃伤了。
可笑又可悲。一种糕点因为吃得太多吃到恶心,最后被众人冷落,是多么的委屈。你纵然知道它的好,可你不再接近他,你伤了胃,它伤了心。
那老头呢?听说,老头的日子过得挺自在。
时间慢慢走着,老头的吆喝声从未断过。直到零八年,我十一岁,汶川地震,那里的人遇难是因为天灾。新沂的治安乱,人死是因为人祸。这一下就出事儿了。老头的吆喝声不见了!不知是谁传的,说是老头嫖娼,嫖完后那姑娘嫌钱少,老头一怒之下杀了人,被警察抓去枪毙了。一传十十传百,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加上老头没有出现,大家也就信了这道谣言。老头嫖娼?骨头都酥一半儿了,干得动吗?就算嫖娼了,老头杀人?这糟老头,瞧瞧,糟透了,人杀他还差不多!
我早就吃伤了桂花云片糕,直至今夕,也未曾再碰过。可老头的吆喝声早已融入我的生活,没这吆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年少的我坚信老头不是杀人凶手!果然,没几天,那熟悉的吆喝又响彻了街头:“来喽来喽又来喽!窑湾桂片又来喽……”听到吆喝声,街坊邻居们一瞧,哟,这老头没被枪毙呀!咋腿上打石膏了?还有个闺女掺着。
于是,大家又一窝蜂涌去,叽叽喳喳,倒不是买桂花糕,而是询问起谣言的事。“大叔,这四处传你的谣言,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小伙子问道。这么一问,老头和闺女尴尬起来,那闺女更是满脸通红。老头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解释道,之前他儿子骑摩托带他出去不小心把老头腿摔断了,一直在家修养,谁料想这谣言俞传俞快,老头在家知道了此事,坐不住,就让闺女掺着他上街啦。老头整了整帽檐:“俺要是再不出来卖糕,估计全新沂人都会说卖桂花云片糕的老头给枪毙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互相咳嗽两声,挤了挤眼,便纷纷掏钱来买桂花糕。老头的吆喝声又回到人们的生活中了。
转眼我上了初中,不再是狗都嫌的半大小子,那老头却更老了。老头还是在小城各个街巷穿梭,不论我是在家,还是在学校,总能听到他的吆喝声。“老头换上电动三轮了,他说有钱了就该换换。”同学跟我说,接着调侃道:“哎你看,这老头天天推车卖糕,这不就是老汉推车么,哈哈……”我白了他一眼,殊不知老头是老了,蹬不动了。
小孩在长大,青年变壮年,壮年变中年,中年变老年。很多事随着时间都会淡忘,老头的吆喝也渐渐被人们遗忘,若是忽然听到响亮的吆喝:“桂花~云片糕,窑湾~桂片~又来喽……”定是忽然记起有这么一个老头,他卖的桂花糕吃伤过满城的人,他被谣言嫖娼杀人,他现在仍在卖着桂花云片糕……老头充斥着一代人的回忆,可回忆正在慢慢消退,我也是。
一三年我去乡下上高中,回家的时间少,家也搬到了老头不怎么叫卖的地方。也是从那开始,老头从我的记忆里越藏越深,甚至要消失了。所有人都开始过上了自己的生活,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继续上学,老头继续卖着桂花糕。就这样,我两年没见老头,也两年没听过老头的吆喝声。就好像,有些东西在我的生活里已经走了,任怎么叫喊也回不来了。
听说,老头死了。
怎么死的,众说纷纭。有人说出车祸撞死了;有人说被城管一拳头捣死了;还有人说是嫖娼猝死……反正老头是死了,死了还是大家唠嗑的话题,这个平凡的老头影响力是有多大呀。
老头死了的消息是同学告诉我的,我听到时怔了一下,本该有的眼泪与痛哭早已随着时间丢失了,只是轻描淡写地叹了口气,感叹生命短暂,时光易逝,再来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现在我才知道,我那时所举起的金樽,里面装的是丢失了的东西,我竟情愿拿它空对月,也没敬上老头一杯酒。
今年我十八,老头八十。差不多吧。前阵子别人家送来一些糕点,我突然看到一条桂花云片糕,还是塑料皮,白内里,红夹片儿。我惊得一身冷汗,那老头一下从我记忆的海底冲出海面,直上云霄。我想到老头死了,再看看那桂花糕,脊梁骨一窜凉,总觉得老头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问来客桂花糕现在还有卖吗?来客说超市早就有啦。
我突然觉得老头在我的记忆里不可磨灭,他已然成为了小城的一则历史。纵然他被世人遗忘在历史中,我仍相信,只要桂花云片糕还在,老头就不会死。写到这我不禁开始怀念这位不相识却相识的老友,老头呀,一路走好……
“来喽来喽又来喽,窑湾桂片又来喽,要吃的快来买,不买就走喽……”楼下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是老头!我猛地掀开窗帘,夕阳的光辉洒满了天地,老头悠哉悠哉骑着电动三轮车从东面来,往西方去。老头更瘦了,光辉披在身上,这尊瘦佛正往西天去朝圣。
啊!不对!这老头没死!莫非老头死了只是谣言?!
“老头!你怎么没死啊!”我激动地喊道。
老头眯着眼往楼上看,再一瞪,扯着大嗓门吼道:“小兔崽子,俺要是再不出来卖糕,估计全新沂人都会说卖桂花云片糕的老头嫖娼嫖死了!”他继而叫喊:“要吃的快来买,不买就走了!”
我在楼上也扯着嗓子吼道:“我买我买,你别忙走!”
说罢,我像多年前一样,在抽屉里摸出几枚硬币,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