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远离家门,是到外地就读。那一次上学的经历,因为有父亲一路同行,所以至今仍让我记忆深刻,时常会想起。
父亲先前虽也在乡上供着一份公职,可是却也很少外出远门。我考上的是一所离家四百多公里路的医科学校,汽车、火车,得转上几次。碰上高峰,误了车,还得在路上住上一个晚,到第二天才能到。再说,父亲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他退休在家也五六年了。
大概父亲自己也觉得所去的学校,路线不是很熟悉,便在开学前一个星期,几经周折,找到一个考入同一所学校的同乡,为的是想结伴而行,能在路上有个照应。可是等到了上路的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见到那个同乡一行,于是我们父女俩趁着朦朦的黎明曙光赶上乡里最早发出的那辆班车。
我们因为没有把握火车的时刻,所以只能尽早出发。
这个夏天,一向沉默的父亲变得特别的开朗,甚至有点爆燥的脾气也改变了许多。我知道,是我取得了学业,给了父亲莫大的欣慰,他一生都在要求他的子女们积极向上,特别是对于读书,他都是给了我们很好的引导的,可是,在那个年代,因为家境的贫寒,大我好多的几个哥哥姐姐,空有求学的欲望,很早就只能自谋出路,填饱肚皮。因为这些,父亲的内心一直很愧疚。我一向是不太敢和父亲亲近的,他的严肃常使我敬而远之。一路上,我无话给父亲,只有父亲老是叮嘱我要小心的话语。
等下车的时候,父亲提着大皮箱,感觉有点吃力,一路上,我默默地跟着已经苍老的父亲后面。我们也没有什么话语,只是有时候,父亲会偶尔问一问我:“还好吧?”我点头。虽然这样地说着,心里头却想着父亲略显虚弱的身子,是否能经得起这一路的奔波。至于送我上学的事,早在家里的时候,我一直在猜测,到底谁会送我呢,一个人去,我是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再说,这么大的一个箱子,我根本就提不动的。翻来覆去地在脑海中找一个最适合的人选,可这事我又没有办法决定,只是暗自寻思,我们这么大的家庭里,完全可以推选一个合适的人选的。比如说大哥,比如说大姐夫,他们是属于在外惯了的人。
但是我一直未听父亲谈起过送我入学的人选一事。只是在出发的头天晚上,交代好母亲,该把我的东西准备准备。
那几年家里很穷,父亲退休后,原单位属于改制的范围,一点退休工资总是不能及时地发下来,一等或许一年半载,父亲为了能凑到我的学费等,已经跑了好几趟上面的单位,却还是没有能解决问题。最后只能把家里的一头猪卖了,才凑够了我们几兄妹的学费。想起这些事,我便感觉到父亲的不容易。特别是这几年来,父亲退休在家里从未停歇过的日子,每天田间地头劳作,原本高大的身体仿佛在逐渐的变矮,变小。脸上的皮肤不再显得那么光亮,皱纹的脸呈现古铜色,常常枝着一根长长的烟筒,一个人坐在堂屋的大门口,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吐着烟圈。曾经好几次,想着家里的境况,看着年迈的父母,心里好痛,就试着想和父母说不再上学,和许多的同乡女孩一样,早早地回到家里,为家里减负。
有一次,等到开学的那几天,我一个人拼命的做着家务,正式和父母说我不想读书,愿意放弃学校,可是每当看到家门口的路上陆陆续续去学校的同学的时候,我开始把眼泪深深地埋在心底。父亲也没有言语什么,只是母亲一味地劝慰着我。直到过了一个星期,已经是9月份的7、8号了,我指望着这一生的命运从此就悲凉了起来,读书的生涯就这样渐渐离我而去。就在我感觉世界灰暗无彩的那一个早上,哥哥姐姐都已经到学校去了,家里很安静,我一个人非常的沮丧,躺在床上不愿意起来。这时候,我看见母亲来到我的跟前,手里拿着几张绉折的旧钞票,轻声地说:“起来吧,上学去,这钱先给你,你哥哥他们的学费以后再说吧”。我一挺身坐起,听见父亲在外屋的不停的咳嗽声,我想分明父亲在尽力地听我们的谈话声,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便重新收拾好书包,接过母亲手里沉沉的钱,小心的放好,默默地走出了房门,望了一眼沉默一旁的父亲,他仍在静静地吸着他的长长的烟竿,未对我言语。就这样,我从他的身边走过,重续了上学的梦。
火车站的人很多,很挤,父亲艰难地挤在人群里,努力地用身体护着我走在他的前边,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车上也已经满满地挤着人,终于在一处空处落上了脚,托一旁的一个年轻人把大箱子放在了行李架上,然后又让我站在他前方,自己用身体挡着挤过的人群。我当时便觉得他很是土气,用不着这么紧张,这么防避。那时候的我真的好笑,每当有人问起我们父女,我便抢着搭话,我总是觉得父亲的话音有点土,甚至还怕父亲说的一口不伦不类的“普通话”会让车上的人看不起,许多的话便代着为他说了。
我们所乘的火车,好慢好慢,一天的时光还不够到达目的地,等到了向塘站,便要下车再转乘汽车了,这时,天已经黑了,在人群嘈杂的车站里,我们在一家快餐店停了下来,父亲说:“饿了吧,你喜欢吃什么自己点吧”。其实,这是我们离家后第一次吃东西了,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看着四周纷繁却陌生的世界,突然依依地感觉自己很想家,想家里的母亲,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对于我很冷漠,我不会有太多的向往。所以,越想,就越觉得没有一点味口,咽不下饭。现在想来,那时还真是天真的孩子气,好在有父亲在身边,便感觉到一种安稳,一种依靠。这时候,我看到父亲用一双粗糙的手把热气腾腾的饭端到我面前,我不忍心不吃,怕父亲会替我担忧,便低头装着吃得很香的样子,可是父亲却一直在意的盯着我,怕我吃不惯,便又交代店里特意做了一个我平时最爱吃的煎辣椒。在家里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顾问过我们的吃穿,他就象一位铁面的父亲,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父亲从来就是不懂得生活的人,就在这便刻间,我终于发现了平时不太言语的父亲内心深藏着的那一丝如水的柔情。
那一晚,父亲和我找了一家简陋的旅店住了下来。初秋的夜,还伴着丝丝的暑气,为了节省钱,我和父亲同住一间摆着两张床的房,两台大吊扇呼呼地在房子里转着,我们把行李提进放好后,父亲便坐下来休息,靠着墙慢慢地抽着烟,和我说了很多的话,他想着家里的二哥,想着家里的令人忧心的境况,这些是我所没有想到的,第一次,父亲分明是把我当作一个已经可以为家分忧的成年人来说的,也许,父亲的心底里从来就是很沉,很想找一个人说说吧。我理解父亲的心,但是我却未能够想出好的办法,找出好的一句话回答好父亲的谈话。只是心里一直都在想,一定得努力,改变家里的状况,让父亲不再操劳。平生里,也就是这一回,父亲和我这么亲近,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有父亲陪在身边的那一个晚上,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父亲送我到了学校以后,仅仅就交代我两句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相处好”。他说这些话,我便觉得父亲又是多余的担心了。待把我安顿好后,父亲便急着返回家。我静立在校园里,望着父亲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校门口的孤单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心情涌上心头,泪花禁不住地又滚落了下来。
后来,有一回,老师问到我为什么要上这所学校的时候,我脱口而出就回答:“为了我的父亲和母亲”。那一次大失老师所望,可却是我由衷的表白。一直以来,我深深地埋藏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我可以没有理想,没有我的未来,但只要能让我的父亲感觉到些许的欣慰,能够为他分去一分忧,解去一份愁,我都会去尽上一份孝心,为他去做他想要我做的任何事情。直到后来,无论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遇上怎样的困难,只要想起他,我的父亲,我就不会退缩,我都会勇敢地走下去。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都十五年了,每当想起他,我就会想起这一回,想起他送我上学的身影。那个留在我脑海里的永不磨灭的苍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