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老家的村子中央挖有一个池塘,它的样子颇像我们一般乡下人家里的“黑老鸹”大铁锅,圆圆的,深深的,大大的。在我的印象里,它总像一位仁慈的老母亲,常年四季怀抱着一坛子水,默默地滋养着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儿孙,我的父老乡亲们一直把它称作老池。这老池的作用非常大,我们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
那时,不像现在,我们村里的人饮水非常困难。平时,大多数人饮用的是井水,也有个别人家饮用窖水。我们乡下沟大土厚井深,水绝对是一尘不染的矿泉水,但是绞水却是很费劲也很费工的事情,绞一担水,两三个人最少得半个小时。可以说,在我们乡下人一年四季所有的农活中,绞水不论在啥时候,都是最重要的农活,想赖也赖不过去。除了一日三餐饮水,人们的生产生活中还要用大量的水,像盖个牛棚猪圈和泥、喂养骡马、烤烟育苗、栽树、种菜,甚至洗衣服等等,都需要大量的水。怎么办呢?人们就在村子中央挖了一个大大的老池。听祖父说,破土动工之前,村里几位老人嘴里老是念叨着“山管人丁水管财”的话。没有办法,就按乡间的老惯例,请了一个方圆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选定了地点,父老乡亲齐刷刷跪下来,点香烧纸,拜天地,敬鬼神,祈求全村人平安吉祥,永世安康。于是,村里男女老少娃娃大小齐参战,肩挑筐提,硬是在平地上挖出了大老池,周边修出了走水坡。为了防止漏水渗水,他们像和面一样,揉搓了许许多多不计其数的泥团,一个挨一个甩打在了老池里,踩平锤光,连缀成一根整体。最后,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把一个青石碌碡镶嵌在老池最底部,作为镇池之物,如同《西游记》中东海深处的定海神针一样。
在我们乡下,祖祖辈辈人的生活都是靠天吃饭。许多人戏谑地说,这老池收集的是老天爷可怜同情我们这些穷人流下的眼泪。夏天是收集雨水的最好季节。午后,雷雨总是常常不期而至。蓝汪汪的天空里,不知不觉崛起一座皑皑雪山,愈长愈高。忽然间,不知是倒塌了,还是雪崩了,天空中,云峰峥嵘,势态崔嵬。车辚辚,马萧萧,风猎猎,一场混战直杀得昏天黑地。跟着,电光霍霍,雷声隆隆,乌云翻墨,白雨跳珠,一场期盼已久的大雨便唰唰唰垂天而降了。地上顿时成了汪洋。村里每条胡同都哗哗哗淌出一条小河,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汇集着,一股脑儿奔向老池。云散日出,雨住了,水也满了。这时,老池极像一锅浑浊沸腾的黄汤,满盈盈的,溢出来的水从南边的涵洞里,潺潺湲湲地流向沟边。三两天过去了,经过沉淀,老池就一下子变得像十八岁少女一样靓丽起来。灿烂的阳光下,清风冉冉而来,吹皱了一池子的水,细浪粼粼,绿波漾漾,像一支无词的曲子。池子中央的大柳树,像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向水面投下魁梧的倒影,那影子摇摇晃晃,袅袅娜娜,似乎一个踉踉跄跄的醉鬼,也像一个大汉跳着扭腰摆臀的舞蹈。
一年四季,除了寒冷的冬天,村心的老池边上几乎天天围着一圈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一边慢条斯理地洗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谝着闲传,口无遮拦地说着笑话,絮絮叨叨地拉着家长里短,自觉不自觉地传播着从哪里逮来的什么消息……说到高兴处,老池边就爆发出一阵脆生生的大笑。特别是那些小媳妇们,说到脸红时,也用手一个给一个扬水呢。赤日炎炎的夏天,几乎每天中午都能看到饲养员老三哥,吆喝着村上的一群骡马去老池饮水。它们这群畜生个个膘肥体壮,雄赳赳,气昂昂的。那匹圆骨碌碌的黑儿马,非常嚣张,高高地昂着头,恣意地咆哮着,径直划到池子中央,不停地翻滚扑腾,似乎表演起了精彩的水上舞蹈,惹得我们一群孩子傻乎乎地直瞪眼。记得每年的夏天里,老羊倌也会领着我们这些孩子,赶着队里的绵羊来老池洗澡。我们在岸边把羊群团团围住,老羊倌双手抓住羊,就噗哩噗通往池子中间扔,水里溅起雪一样的浪花。羊在池子里奋力挣扎着,扑腾着,游弋着,出得水来,打着哆嗦,咩咩叫着,回到岸上。到了落日照红鹊巢的时候,一群刚刚放牧归来的牛,也会被孩子们赶着咕咚咕咚冲了过来,老池边立马就响起一片哗啦哗啦的水声,还有牛群长长的出气声和吱吱的饮水声。最后离开老池的是村子西头的那几只鸭子,随着暮色咣当一声降临,它们不惊不慌,慢悠悠地踱上岸来,个个腆着饱肚子,大摇大摆,毫无顾忌地从大街上走过。偶尔,也会有几个猪嫌狗不爱的顽童撵上去。遇到惊吓,那些鸭子就骨碌碌骨碌碌,摇头摆屁眼,掸着翅膀,一阵嘎嘎嘎大叫,斜着身子疾跑着,做出欲飞之状。夜里,朗月高悬,静影沉璧;凉风徐徐,树影婆娑。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老池岸边纳凉,抽着旱烟,拉着家常,幕天席地,打着呼噜,简直惬意极了。这时候,那些大嗓门的青蛙,也不安分地聒噪起来,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你听,有人下水了。循着欸乃欸乃的水声望去,有人搅碎了水中的月亮。多么优美的乡村生活意境啊!
老池也是我们全村孩子常常玩耍的地方。寒冬腊月里,老池结了厚厚的冰,白花花一片。人们在池子边上凿出一个筛子大的窟窿,喂猪喂牛早晚挑水用。我们这些毛孩子则在冰面上,跑来跑去,有时滑冰,有时堆雪人。春天来了,我们又站成一排比赛打水漂,看谁的水漂打得多。最快活、最有趣的还是酷热难耐的夏天。午休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站在胡同口,一直盯着我们回到家里。觑着老师回去了,伙伴们就狼狈为奸,相互撺掇,向老池跑去。哇!凫水的人真不少!真是个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大漩涡。毒花花的太阳照耀在头顶上,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们,个个欢实得像浪里白条,或仰泳,或蛙游,或狗刨;有的,从这里一个猛子扎下去,从那边冒出来;有的,在水面上,凫过来,凫过去,来来往往,自由自在;有时,也打水仗,或者面对面,或者背对背,一开始打起来,立即水花四溅,雨雾蒙蒙。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也看得眼红心热起来,也一个个脱得光溜溜,跳下水里,在岸边的浅处玩了起来。“校长来了!校长来了!”不知啥时候,也不知谁突然大声喊起来。只见那么大孩子们爬上岸,惊慌失措,狼奔豕突,抱起衣服,撒腿就跑,一溜烟就不见了。等我们战战兢兢从水里爬上来,老校长已经站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只能用衣服擦着脸,傻乎乎、赤条条、湿漉漉地站着。那狼狈相真是好笑极了。
有个暑假里的一天,我坐在老池岸边看小伙伴们游泳。突然,一个小伙伴在老池中间,两手拍着水面,嘴里喝着水,咕咚一下就不见了。我们被吓得大声喊叫起来。这时,一个男子挑水路过,慌忙撂下担子,噗通跳进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摸到那个小伙伴,就拉了上来。那个男子把他头朝下,脚往上,平展展地躺在岸边的草坪上。作弄了好一阵,小伙伴才慢慢苏醒了。
记得从这件事以后,大人们对小孩子管束严厉多了,再也不许游泳了。第二年,我也上了二年级,再也没有下过水。如今,快四十年过去了。我的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业社早散伙了,牛羊近乎没有了,家家住上新房了,户户吃上自来水了。前年回到村上,看到老池被填平了,崭新的村委会和小广场建起来了,人们还和城里人一样跳起了健身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