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61)

发布时间:2022-12-18 21:30:34

(承上)

to my grandmother and my father who did not live to see this book---jungchang

jungchang作品 归田园居翻译

时间飞逝,然后,在四月份,我父亲又突然出现了。我感受到极大地安慰,我非常高兴见到他。但是,几乎是在同时,我的高兴就变成了恐惧。我父亲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怪的光。他不说他去哪了,就算他说话,我也很难听懂他的话。他连续几天几夜不睡觉,在公寓里来回踱步,自己跟自己说话。一天,她强迫全家人出去站在滂沱的大里,他告诉我们,这是在“经历革命的暴风雨”的考验。还有一天,他拾起他盛工资的口袋,把它投进厨房的炉子里,他说,这是“和私有财产决裂。”一个糟糕的事实突然让我们明白:我父亲精神失常了。

母亲变成了他发疯的聚焦点。他对她发火,管她叫“无耻的人”,“懦弱的人,”指责她“出卖她的灵魂。”然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又会当着我们的面,令人发窘的对我母亲示爱,---一遍又一遍地说,他是多么多么爱我母亲,他是一个多么多么不称职的丈夫,并且央求她“原谅我,回到我身边。”

他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他怀疑地看着我母亲,问她,她一直在干什么。她告诉他,她去北京申诉,请求释放他。他摇头,不肯相信,请她拿出证据来。她决定不告诉他周恩来写的那张字条。她能够看出,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她担心,他会交出字条,甚至会交给婷夫妇,要是“党”命令他这样做的话。她甚至不能提她的见证人燕和勇的名字:我父亲会认为,卷入到红卫兵的派系当中是非常错误的。

他反复地回到这一个问题上。每天,他都要盘问我母亲。明显地,我母亲编的故事会漏出前后不一致的破绽。我父亲的怀疑和糊涂在增长着。我的姊妹和我想帮助我母亲,帮助她把故事编圆,但是连我们自己对这些故事也不清楚。当然了,当我父亲开始盘问我们的时候,情况就变得更加一塌糊涂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监狱期间,审问他的人不断地告诉他,要是他不写“供状”的话,他就会被他的妻子和家庭抛弃。逼供是很流行的事情。逼迫受害者承认他们的“罪行,”这在打垮他们的信心方面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我父亲说,他没有什么可承认的,他不会写任何东西。

于是,审问他的人告诉他,我母亲已经揭发了他。当他请求允许她来看他的时候,他被告诉说,她已经被允许来看他了,但是,她拒绝了,她要让人看看,她已经将自己和他划清了界限。当审问他的人意识到我父亲开始听声的时候,---听声是一种精神分裂的迹象,他们就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听隔壁房间里传出的含混的谈话声,并对他说,我母亲就在那里,但是,她不愿意见他,除非他写下供状。审问的人戏演得那么生动,以至于,我父亲认为他真地听到了我母亲的声音。他的心理开始崩溃,但是,他依然不肯写供状。

当他被释放的时候,一个审问他的人告诉他,他被允许回家,由他的妻子看管他,“党分派她工作看管你。”家,他被告知,是他新的监狱。他不知道他被突然释放的原因,在糊涂的状态下,他还是相信这个说法。

我母亲一点也不知道在监狱里他出了什么事。当我父亲问她他为什么被释放了,她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她不光不能告诉他周恩来的字条,她也不能提起她曾去见过陈茂,陈茂是婷夫妇的得力助手,我父亲不能容忍他的妻子向婷夫妇“乞求帮助。”在恶性循环的情况下,我母亲的矛盾心情和我父亲的精神错乱,这两者都在增长,而且,愈演愈烈。

我母亲想请医生为他治疗。他去过医务所,医务所曾经隶属于省政府。她也去过精神病院。但是,在挂号的桌子前,人们一听到我父亲的名字,就把头摇了起来。没有权力机关的批准,他们不能接收他,---他们不愿意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我母亲去我父亲部去找占支配地位的造反派组织,请求他们批准我父亲住院。这个造反派组织由邵夫人领导,并且由婷夫妇牢牢控制着。邵夫人朝我母亲嚎叫,她说,我父亲在假装精神病,目的是想逃脱惩罚。她说,我母亲在利用自己的医务背景帮助我父亲(她的继父,夏医生,曾经是一名医生)。我父亲是一条“落水狗,必须得毫无怜悯的鞭笞和痛打。”一个造反派说,他引用了一句流行的标语,这句标语大肆吹嘘文化革命是多么地残酷无情。

在婷夫妇的指使之下,造反派发动大字报战役攻击我父亲。显然,婷夫妇已经向毛夫人做了汇报,汇报了我父亲在批斗会上,在与他们的谈话中,在他给毛主席的信中所说的“犯罪的话语。”按照大字报的说法,毛夫人愤怒地踮起脚说,“对于这样的,如此大胆地攻击伟大领袖的人,坐牢,即使是死刑,都太慈悲了。在我们处理他之前,他就必须得受到彻底地惩罚。”

大字报在我身上诱发起来的恐惧是难以言表的。毛夫人已经指控我父亲了。这次,肯定,我父亲完蛋了。但是,矛盾地是,毛夫人的一个罪恶品质实际上是在帮助我们:因为,与其说毛夫人乐于解决真正的问题,不如说她更热衷于徇私仇。她不认识我父亲,跟他没有个人过结,所以,她也不会追究他什么。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一点,然而,我们这样想以获得自我安慰:她的传闻的对我父亲的评论可能只是谣言。从理论上讲,大字报是非官方的。因为它们是“群众”写的,而不是官方媒体的报道。但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它们说的是真的。

有婷夫妇的恶毒,有毛夫人的指控,造反派的批斗会变得更加野蛮了,即使我父亲还被允许住在家里。一天,他回到家里,一只眼睛严重受伤了。还有一天,我看见他在被沿街游行,他站在移动很慢的卡车里,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挂线很细,已经勒进了他的脖子里。他的双臂被猛劲地扭到背后很高的位置。在一些造反派猛劲向下按他的头的时候,他挣扎着使劲昂着头。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对肢体上的疼痛,他显得很漠然。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他的心智似乎离开了他的肢体。

他撕碎了家庭相册里所有有婷夫妇在里面的相片。他烧了他的被罩和床单,烧了家人的大部分衣服。他弄坏了桌子和椅子的腿,把桌子,椅子也都烧了。

一天下午,我母亲正在他们的床上休息,我父亲斜靠在书房里那只他最爱的竹椅里,他突然蹦起来,跺着脚进了卧室。我听见了跺脚声,追着他过来,发现他正掐住我母亲的脖子。我嘶叫起来,并试图把他拽走。看上去似乎我母亲就要被掐死了。但是,然后,他突然松手,大步走出了卧室。

我母亲慢慢地坐起来,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她用手捂住她的左耳朵。我父亲打了她头的左侧,把她弄醒。她的声音非常微弱,但是,却很平静。“别担心,我挺好的,”他对我姥姥说,我姥姥正在抽泣。然后,她转向我们,对我们说,“去看看你父亲怎么样了。然后,去你们自己的房间。”她背对着床头板坐着,床头板上有一张镜子,镜子用樟脑木镶着镜框。在镜子里,我看见,她的右手紧抓着枕头。我姥姥整夜都坐在我父母卧室的门旁。我也整夜没有睡。他们的门锁着,要是我父亲攻击我母亲,后果会怎样呢?

我母亲的左耳被永久损伤了,差不多彻底聋了。她知道,他呆在家里忒危险了,第二天,她到她的部里,想找一个地方搬进去。造反派非常同情她,他们给了他一间园丁住过的小屋,小屋在花园的角落里。小屋小得非常可怜,大约八乘十英尺。仅能挤下一张床和一个书桌,在床和书桌之间甚至没有能够走动的地方。

那天夜里,我,我姥姥,小方都和我母亲一起住在了那里,我们都挤在那一张床上。我们不能伸腿,也不能翻身。我母亲子宫出血更严重了。我们都非常害怕,因为,刚刚搬进这个新地方,没有炉子,我们没法给针管和针头消毒,因此,也就没法给她注射。最终,因为太累了,我不断地打盹。但是,我知道,不管是我姥姥还是我母亲也都没有合过眼。

在之后的几天里,金明继续和我父亲住在一起,我呆在我母亲的新住处帮助照顾她。住在隔壁房间的人是一位年轻的造反派领袖,他来自我母亲的城区。我没有跟他打招呼,因为,我,作为一个出身走资派家庭的孩子,我不敢肯定我应不应该跟他说话。但是,让我惊奇的是,当我们碰上的时候,他通常会和我们打招呼。他对待我母亲非常客气,尽管他看上去有些僵硬。在经历过我父亲部里造反派夸张的冷漠之后,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在我们搬进去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我母亲正在屋檐下洗脸,因为屋里没有地方洗脸。这时,这个男的叫她,问她是否愿意交换房间。他的房间是我们房间的两倍。那天下午,我们交换了房间。他还帮助我们买了另一张床,这样,我们就可以睡得相当舒服了。我们都非常感动。

那个年轻人有严重的斜眼缺陷,---他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女朋友整夜和他呆在一起,这在当时几乎都没有听说过。他们似乎也不在意我们知道他们的事。当然了,走资派也没有资格讲别人的故事。当我早晨碰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给我一个善良的微笑,这个微笑告诉我,他们很快乐。于是,我认识到,当人们快乐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善良起来。

当我母亲的健康状况好起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我父亲那里。公寓乱成一片:窗户被打破了,燃烧剩下来的家具残片和衣物残片满地都是。对我是否在那,我父亲似乎非常漠然;他只是在那里一圈一圈地踱步。夜里,我锁上我的卧室门。因为,他不能睡觉,坚持要和我谈话,没完没了的谈话,根本不明事理。但是,卧室门上有一个小窗户,窗户是不能锁的。一天夜里,我醒来,看见他从微小的窗口爬进来,轻盈的跳到地板上。但是,他视我为无物。他毫无目的地拾起各种很沉重的红木家具,然后,似乎毫不用力,让家居自由地落到地板上。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他变得具有超人的敏捷和力量。和他呆在一起是一场噩梦。很多次,我想跑掉,跑到我母亲那里去,但是,我又不能扔下他不管。

有那么几次,他搧了我耳光,以前,他从没这么干过。我跑出公寓,藏到后花园里,后花园就在公寓凉台的下面。在春天寒冷的夜里,我使劲听着楼上是否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就意味着他已经睡了。

一天,我没有见到他。一种不祥的预感左右了我,我冲出公寓门。一个住在顶层的邻居正在下楼。先前,有一段时间,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已经彼此不再打招呼了,但是,这次,他说:“我看见你父亲出来上楼顶了。”

我们的公寓楼是五层楼,我冲到了顶层。在楼梯平台处靠左侧有一个小窗口通向隔壁公寓的楼顶,隔壁公寓是四层楼,楼顶铺着瓦片。楼顶四周边沿有铁栏杆,栏杆很低。当我正试图爬过窗户的时候,我看见我父亲正抬起左腿要迈过栏杆。

“父亲,”我叫道,我的声音在颤抖,尽管我强迫自己让声音听上去正常。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绝不能惊着他。

他停下来,转过身子面对我:“你来这儿干什么?”

“请过来帮我钻过这个窗口。”

用这个方法,我骗他离开了楼顶的边沿。我抓住他,把他拽到楼梯平台上。我在打哆嗦。有什么东西似乎触动了他。一种几乎是正常的表情替代了他平常呆板冷漠的表情,一种热切地內省的眼神在他的眼睛里转动着。他领着我下楼,领我坐到沙发上,他甚至拿起一条毛巾为我擦去泪水。但是,这种正常的迹象存留的时间很短,在我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之前,我就得爬起来跑掉,因为他已经举起手要打我了。

造反派不但不允许我父亲治疗,反而把他的精神失常当做笑料。大字报以连载的形式出现,每天的题头都是“常疯子的内部故事。”大字报的作者是我父亲部里的人,他们疯狂地嘲弄和奚落我父亲。大字报就贴在公寓外最显眼的地方,吸引了一群一群读报取乐的人。我强迫自己读这些大字报,尽管我知道其他的读报的人都在盯着看我,他们当中很多人都知道我是谁。我听到他们对那些不知道我身份的人小声说话。我的心在颤抖,因为愤怒,因为难以忍受我父亲忍受的痛苦,但是,我知道,关于我的反应的汇报会打到我父亲的迫害者那里。我必须得看上去很平静,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能在精神上打垮我们。我不害怕羞辱,或者,我没有羞辱的感觉,我只是看不起他们。

是什么把人变成了怪物?这种毫无意义的粗野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在这一时期,我对毛泽东的忠诚开始减弱了。以前,当人们遭受迫害的时候,我不敢绝对地肯定他们是无辜的;但是,我知道,我父母是无辜的。对毛泽东永远正确的怀疑开始爬上我的心头,但是,在那个阶段,我,像很多人一样,主要怪罪他的夫人和文革领导小组。毛泽东自己,像神一样的皇帝,依然是不容怀疑的。

我观察到,每过一天,我父亲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的状况都在恶化。我母亲去找陈茂,再次请求他帮忙。他承诺他要看看能为我们做些什么。我们在等,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的沉默意味着,他请求婷夫妇让我父亲接受治疗的举动一定是失败了。情急之下, 我母亲去了红色成都司令部,去见燕和勇。(待续)

是jungchang用英文写的书,书名《野天鹅》。书里写了我姥姥、我母亲和我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我翻译时用了书的副标题《三个女人》。jungchang是高干子女,参加过文革串联,做过知青,73年---78年在四川大学英语系读书,78年----82年在英国求学,82年获得英语博士学位,她因撰写毛泽东传记而在国外非常有名,《野天鹅》讲的是她家族的故事,是真实的故事,书中有很多老照片可做佐证。谢谢朋友光临----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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