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记得那个秋天的夜晚,在公园中,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明亮的的圆区,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散的杨树落叶的浓厚气味。有一个独坐路边的男人和两个孩子。男人宽厚的背影被灯光拉长,在冰凉的台阶上变得稀薄,显得落寞又空虚。只有孩子们在说东道西。而我,偏偏这时候走过。
在一片杨树杂陈的树林中,在一座古旧的亭子近旁。周围很清静,伴着凉意袭人的空气和斑驳的路灯下的树叶的影子,甚至有些凄清寂寥。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大约六七岁的样子,他们从四周的幽暗中跑出来又跳进去,跑进灯光里,蹦跳着跑进路灯下明亮的圆区,冲着一棵大树喊:“老槐树爷爷!老槐树爷爷!”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男人抬了头,只能看到他略显单薄的背影,说:”错啦,是树。"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沧桑。“噢,是柏树呀,”他们说着,回头看了看男人,便又仰起脸看那棵柏树。所有的树冠都密密地融在黑暗的夜空里,但是他们还是看出来了,问:“咦,怎么这一棵树没有叶子呢?怎么别的树木有叶子,怎么着一棵树就没有呢?”男人沉默了一会,说:“对,那棵树已经死了。死了。"噢,“他们想了一会,‘可它什么时候死的呢?”“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它早就死了吧。”“它是怎么死的呢?”没等男人回答,男孩儿就对女孩儿说:“让我告诉你,让我告诉你!夏天的时候天气太热,被太阳晒啊晒,它不能跑到凉快的地方……“男孩儿看着一旁的男人,男人似乎笑了,又连忙改口说:”不对不对,是,是冬天太冷了,下雪,冷……“女孩儿的眼睛一直盯着男孩儿,认真地期待一个确定的答案:”后来它就怎么了啊?“名男孩略一迟疑,紧跟着仰起问男人:”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啊?”一脸的虔诚。他的谦逊和自信让人感动,既不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也不为刚才的胡乱猜测而尴尬,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男人说:“它可能生病了。”男孩儿说:“可是,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呢?”男人说:"他可能是太老了。“男孩儿还是问:”可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具体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儿不问了,而是静静地望着老槐树,一脸凝重,似乎意犹未尽。
现在我有点懂了,他实际要问的是,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变成了死? 这中间的分界是怎么区分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状态,或者什么感觉。即便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也无法回答。你知道吗?死是什么。你也不知道。我们都和那两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是生命必然的去向,搞不清楚,弄不明白,并且对此无可奈何,无法抗拒。
史铁生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以及要投奔的都是什么。“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不停地走向死亡。从你第一次出现在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走在不断接近死亡的这条道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生命的旅途上能尽可能的有意义些。
常常会有人说:“人生苦短。“那么解救人生苦短的良药是不是就是死呢?死,是什么呢。心跳停止,体温下降,身体僵硬,大脑停止活动,生命所有的感觉和感应都不见了。这其中也包括对痛苦疾病的感知和忍受。所有的随着死的到来统统消散,罪恶的,纯洁的,痛苦的,幸福的……就像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不着痕迹。
可是这大概只是麻痹安慰人的。真正的面对死,你会害怕吗?几天前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姥姥去世了。我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从教室出来,有风,阴冷的让人直打哆嗦。在这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空白……愣了许久,听到电话那头有些迟疑而肯定的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有些哽咽,茫然无措的站在路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什么。有些木讷的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平静的就像是无数次姥姥只是生病了感冒了住院了一样。可是,明明不一样。怎么回事呢?就是去世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没人能帮我解答,就像我从今以后就彻底的失去了我的亲人一样。
记得曾经看过一首诗: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的地方。
令人迷惑和激动的不单单是死亡和结束,更是生存和开始。没法证明绝对的虚无是存在的,不是吗?没法证明绝对的无,可以有。况且这不是人的智力的过错。那么 ,在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开始着,展开着。绝对的虚无片刻也不能存在的。就像那两个天真善良的孩子一样,他们的故事也已经开始了,或者正在开始,正在展开。也许就是从哪个偶然的游戏开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树开始,……但无论如何,必有一天他们的故事也要结束,那时候他们也会真正看见孩子,并感受结束和开始的神秘。
一本书仍然安静而狂热地躺在某个地方,床头,书柜,自由或者不自由的地方。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今天要干什么,或者在一个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辗转难眠,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钟昼夜轮回,它随时可能被翻开被合起,作为结束和开始,成为诸多无法预见的生命早已被预见的迷茫。
“ 我们叫做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使我们出发的地方。……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那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 "
死本身就是一个抽象的问题。诗人于是坦然赴死,为一个重演的游戏预备下一个必要的开端。那是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这预言,总在应验。世世代代,一轮又一轮,总在重演。
或许是因为灵魂本来就是无形的,事情本质和某种宇宙信息是无形的,神是无形的。大凡有形之物终将消失,惟无形永存。换而言之,一切具象必然归于消亡,为抽象永远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