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枝繁叶茂的森林里,藏在绿荫下一直触碰不到阳光的一个地方,是坐落在城市最北边偏僻到几近荒芜的一所古老院子,那里的所有,偶尔翻起来依然记忆犹新。那里曾经住着一个人,由始至终,想忘记,却又舍不得忘。
独处时还能清楚的记起,那些砸在旧梦里碎片般的镜头,和那些镜头牵绕攀藤出的历历场景。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决绝的将你们丢弃在冰冷的遗忘里,寒风再撩落叶时,我又会如何想方设法费尽心思的去亲近你们,我会如何想念你们并且夜夜梦到你们,我会如何的夜夜梦到你们又惧怕想念你们,我会如何的再也梦不到你们而又去发了疯的想念你们!!
你刚刚不在的那几年,我总会倔强的背着重重的行囊去找寻那所古老的院子。仿佛那里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属于我的,到死都不甘心割舍。又是一个空洞寂静的白昼,夏季的微风百无聊赖的吹着,时不时撩拨一下躺在槐树的老干上悠闲惬意的小虫们,知了好似受了同伴的委屈,一个劲地扯着嗓子吹起长号,蜜蜂如一个沉思家,稳稳的煽动着翅膀停在半空,蚂蚁调皮地捋着触须,乐此不疲地翻越过地上的碎枝,疾走而去,草丛里横卧着一个蝴蝶的残陨,冷冷清清地毫无灵气。院子里的生命,正在以一种炫耀的姿态竞相生长着,哪怕是被遗忘在黑色腐土堆里的蚊蝇,都窸窸窣窣的不甘示弱。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穿过他们的身旁,走过院子推开门,小心翼翼的喊了声:爸。在那一刻,风儿听懂了我的思念,烈日的光线平铺开来,透过纸格子窗户将满屋的凄凉映照的耀眼。愣了半晌,呆了很久,才渐渐地明白起来,回忆也慢慢的变得清晰,你已不再,留下来这么一个可以托付思念的地方,纵然简陋,也可见你的用心良苦。
我坚信这个院子,是你一生贫穷最终恍然重病离去后,唯一能交到我们手里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了。世间有很多事情是可以挽回的,譬如良知 譬如尊严,但也有太多的事情无可挽回,譬如死亡 譬如青春。而真正让我们念念不忘难以释怀的,往往是后者。对于命运,我向来敬而远之。对于他属于前者或后者的问题,也一直肤浅的不得而知。自从遇见了你,自从知晓了你是我的父亲,并且在我活到最不愿意离开你的时候以那样的方式逃离了我的生活,我就似乎在反复的猜疑和推敲里,被动地相信了命运。我想,任何一个人,你要以一种科学的姿态去预测他的未来,就会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命运,可回头来看,每一个人,最后选的只有那么一条路,且无可挽回。那么你——我唯一的父亲,选的那条路,或许就是,让我在忽而没有你相伴的残存生命里,坦然勇敢的接受你的离去,和你离去后只为了遗忘而去遗忘的艰难岁月。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可惜这辈子,母亲顶替了我的位置,而我,阴差阳错的做了你唯一的女儿。最初有记忆的时候,是骄傲地坐在你肩头晃晃悠悠的年纪,你的手掌很宽厚,即使在寒冷的冬季,都有种不会减退的温度。当儿时娇俏的小辫顺着生命的齿轮长成长长的马尾时,我和你,却莫名其妙的在女孩与生俱来的倔强和羞涩中生疏了。逐渐减少的语言交流 渐行渐远的生活方式,让我在隐隐怨恨你的贫穷岁月里,慢慢的开始躲避你苍老的双眼和弯曲的双肩。偶尔看到你羸弱的背影,弓着双手一步一步地从远处夕阳的余晖里慢慢靠近时,想去亲近你,却始终不能。那些横在生活中的沉重的隔阂,总以挑衅的姿态让我们尴尬地碰面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继而又疏远到相对无言。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笃定的认为我不是很爱你,至少不会像爱母亲那样坚定真实的爱你。直到有天,你在长久的疾病缠绕中坚韧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我才在如释重负后的余暇里反复的念起你对我的好,和那些深埋在心底一直未能表达给你的不容置疑的爱。
你总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没父亲疼了,可现在,真的,我再也没有父亲疼爱了!我该怎么办呢?因为你的离去而形成的生活里的大片空白,我应该拿什么去填补他呢?我只能说因为你,我“爱”上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爱”上了拥有深深的抬头纹留着平头笑的时候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的男子,我“爱”上了可以抚摸着我的脑袋静静地说“乖乖”的男子,我“爱”上了在我发脾气时为难的无言以对一动不动的男子,我甚至“爱”上了可以像我一样把父亲的模样刻在文字里的男子。那么你呢,你会不会一如从前地站在曾近离去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你的女儿,笑她的痴,笑她的傻,笑她在超负荷的愧疚思念里始终不愿意甩掉的痴痴傻傻呢?
我一直在想,病魔缠身的你面对死亡,是否早已视死如归。又或许,你还是那么的留恋活着,留恋活在我们身边的那些日子。你想看到的结局,在低梁下背倾尽一生后终究没能看到。眼看着生活就要好起来,眼看着孩子们考上大学,眼看着春天的种子即将在秋天结出果实,你却突然疲惫的熬不住了!随着你离去的那个中秋节逐日远去,我开始发现,至少有一点我想错了:在你已经意识到死亡的那些空洞的白昼,和白昼过后那些辗转反侧的黑夜,你是何等的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常不在你身边的我们!好可惜,多少次坐在你枕边看着你闭着却微微闪动的眼睛,泪如泉涌,等到你意识到了什么恍然间吃力的睁开眼睛,却又看到我已经背过去的冰凉而瘦弱的肩膀。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想告诉你什么,我都吝啬的没能如你所愿。夜里隔着被窝听到你辗转反侧的叹息声和苍白无力的呼吸声,直起身却看到你慌忙闭住的双眼,亮晶晶的美丽极了。直到你离去,我才恍然大悟自己错过了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那一刻,我终于可以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坦然从容的用嘤嘤呜呜的哭声给你送葬,葬在那些冰凉的遗忘里。多少年我一直在想,这辈子,你到底留给我的是什么?是沉重的父爱,还是无尽的悔恨?是你毫无保留的爱的坚韧,还是我怯懦自私的爱的缺陷?你在最后一刻满怀歉意的说出我的年龄只有17岁,是不是想让我了解:我还小,可以自私的不用在失去亲人的痛楚里哭哭啼啼,悔恨大概就更不必了?是这样吗?
可我真的习惯了哭泣,并且是哭的没完没了不明不白。说到底这哭泣除了为了你,大部分还是为了我自己。对于你,我再也无计可施,只能在回忆里将你牢牢的记住以求些许的回报。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走的路,是什么方向,我更无从知晓,此刻坐在电脑前的我,是不是你想看到的。在祈求心安重新追寻幸福的这条路上,我走的左右为难,因此不停的后悔;我走的孤独寂寞,因此总是四下里张望;我走的慌里慌张,因此时而不自信的念叨。走累了 走烦了 走的没有底气了,就赌气的背着满满的思念来到你的身边,盘腿坐在只属于你和我的院子里,一个人吃吃喝喝 说说笑笑 唠唠叨叨的,直到鸟儿归巢 黑夜降临。我想,你或许还在,还能听到我囔囔的靴子声,还能听到我推开门进去时那一声催人泪下的呼唤。纵然,你从来不曾回应过。
你说如果命运也能挽回或重来,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活的如此辛苦了?我的父亲,也就是你,是不是就不是这样的一种结局,即使结局雷同,也不会是这样的方式离去了呢?那么我,是不是再也不用若有所思地坐在这里,绞尽脑汁的去回忆,去把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串联起来,写在文字里了呢?
对不起,我还是相信了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它让我明白,剩余的日子,除了坚强,我别无选择。只是,那些记忆的烙印,等同于命运,逼着我们除了服从,再无退路。如果说:回忆是一种缺陷,忘却是一种美德,那么,在回忆与忘却的狭窄夹缝里,我宁愿做个失忆的人,一生痴傻!为你 为母亲 为生活 为那些形形色色的走过我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