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车停在树下,常有鸟粪和落叶来光顾。人所知鸟儿并非有心而为,落叶亦非是自作多情地来投怀送抱,只是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以及某种选择促成了一场场偶然。
我知道鸟粪的背后有四处而去的觅食,有自由的飞翔,有安闲自得的休憩。然而我向来嫌恶鸟粪黑白交杂的装扮艺术,年少时便因此捅下过老房子屋檐下的燕巢。看着一片片泥块在地上摔得粉碎,骤然间获得一种胜利者的快感。而雏燕那粉红柔嫩的躯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小黄嘴中间或挤出的悲鸣撞进耳来,恶心与恐惧也随之俘获了年少的心。后来生怕大人责骂,将它们仓促地收拾丢弃,全然不去理会时光如何轻易地吞噬那些孱弱的生命。然而总有一些模糊的影迹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清晰起来,在你眼前晃动,逼你直视,逼你重新感受那段岁月的片段。
母亲的感触大抵也是如此。母亲是个农村妇女,在赚钱的日子里摸打滚爬,有时为了零星的几块钱,黑灯瞎火的地方她都奔去,即便是经历了砖窑坍塌覆压的死里逃生危险,都难改她赚钱的倔强,可一只青蛙就让她畏惧。
据说母亲年少女时,家中曾宰杀田间捕获的青蛙。她眼生生看着青蛙雪白的肚皮剖开,又拖着外漏的肠子四处跳跃躲藏。几十年过去了,当她谈论起当时的场景,仍心有余悸。谁曾想,这么一件现在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她的生活里如影随行,挥之不去。
我想,无论是雏燕的伤亡悲鸣,还是青蛙开膛破肚后跳跃的悲戚场面,都写着那行“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的箴言,怀有一个活着的梦。在骨感的现实里,有梦的生命或许会更丰腴。泛而言之,一花一叶的世界里,那些动情感怀的时刻往往不会独行而来。
迦叶尊者拈花一笑的故事里有意境相合、心神相印的禅韵,一片落叶低吟浅唱的歌声与优雅飞舞的姿态里也许便深藏着一棵树的梦。
这个秋季,一片枯黄的刺桐树叶御风而行,盘旋跌宕,不偏不倚地钻进了雨刮和挡风玻璃的缝隙。本想将它取出扔一旁,但看着黑色车身多了一份黄色的点缀,心情竟柔软了起来,萌生了把一片树叶从一个地方载到另一个地方的念头。
车在行驶,黄叶迎风而动,像一位从容的歌者以或高或低的音调倾吐着旅途的际遇,摇曳一棵树昔日的流光华年,引着你我去追溯、品味。
相传在一千多年前,南唐晋江王留从效在泉州城廓种植刺桐,有“闽海云霞绕刺桐”的盛况,泉州之“刺桐城”因而得名。你若读过唐代诗人“越人多种刺桐花”和“刺桐夹道花开新”的诗句,自然便可明了泉州与刺桐早有的因缘。
刺桐没有白桦树的挺拔,没有苍松翠柏的儒雅,也没有“觉树”菩提的禅理佛心,它只是在一个地方毫不避讳地生长着。夏秋之时,它用碧绿装饰了视界,赚到王十朋的一句“初见枝头万绿浓”的咏赞。等到冬日,刺桐摇落尽青葱的记忆,虚位以待下一段光阴来临。
我知道落叶的故事里有顽强的孕育,有决然的生长,有不可抗拒的衰亡。给一些所谓的思想,这些环环相衔的桥段似乎都在张扬生命里那股必然的力量。
冬日叶落空枝开,初红未露心即安。是的,这留白的时光最容易令我倾心,目光扫过那一片片突兀的树枝,眼中倒立出一个个延伸的根系,虽颠覆常态却又素雅自然。
你若安静仰视,那一株叉开的树枝分明地立着,如同一双竭力张开的诡异的手,它俨然没有贪婪地想抓住什么的意思,只是寂静地刺向苍穹。
我的旧单位里也有刺桐,它们沿路而栽,整饬如一。远望时,枝杈们旁逸斜出,交错相依,拉成了一道妙趣横生的风景线。待你走到树下探看时,它们好像稍许节制,若即若离地呈现着,让你觉得你是在探察一段不明的关系。遇到起浓雾时,室外氤氲一片,如在仙境,而它们的朦胧,它们的暧昧,也就难以名状了。
冬风暗长。不知何时,一朵刺桐花已迎上枝头,殷红如血。乍看之下,那花冠略显松散,花 瓣自向而生,较之紧凑、富有层次感的菊花相去甚远。而伸手轻轻压下一枝悉心端详,那些椭圆的花瓣两翼下弯,花瓣尖稍稍向上翘起,勾勒出一道道花瓣的脊梁,大有极力挣脱花萼束缚之势,仿佛每一片花瓣里都洋溢着热情奔放、激扬向上的力量。
侧面而看的花瓣其形弯弯,其势傲然。我在心里嘀咕:这炽热的花开在南国的泉州,豪放程度不够,婉约又欠缺几分,倒与地方人大方内敛并蓄的性格相近了。设若刺桐港没有“中国古代世界第一大港”的美誉,也便不会多联想出花瓣如船的写意了。当轻风拂过,花瓣们盈盈而动,不正暗合了爱拼敢赢的泉州人所演绎的乘风破浪、追求梦想的景况吗?
泉州城里刺桐树,刺桐树上泉州魂。身为泉州人的我,对于刺桐树的关注自然就更有情感色彩,以至于看到那些对它们不善意的行为,便会生出一种怨。
新单位办公楼后一字排开地种着21株刺桐,这对于我这初来乍到的人而言,倒是多了几分亲切。从中国传统的“兴旺衰微”的行运上算,它们正走在“兴”的点上,应该是种好长势、好兆头。可在我新入职不足三个月的初冬时,它们便在一个改建围墙的决断中被屠戮殆尽。
主事的人说,这些树是十几年前一场活动时栽种的,值不了几个钱,砍掉较省事。看着仅留存的两株刺桐,我突然有点想念从它们身上飞落的鸟粪,也不知飞回的鸟儿是否会习惯这片少了它们的天空?多年之后,是否仍会有人谈起这里曾有一排与冬风厮守的刺桐红?
时光不与人,心头徒伤感。很多时候,一些从瞬间穿刺而出的景象,会给人以头脑麻痹、望而生畏的震慑,但对于生命的珍视,却常常要以涌出的鲜血和即将占据的死亡,抑或是无可把握的消逝为代价,方可争得优先权。
我为它们的付出感到悲哀,它们经风历雨地生长着,不问阴晴冷暖地装扮着,最后却得来一个个横截面的收场。我也为它们的死亡感到欢愉,它们终不必如一些人活在纠结的境遇之中,可以坦然地画上一个生命的句号,求得一个来生落地生根的新梦。
那么应该如何选择,才能叫作懂得生活?
午后经过宿舍的廊道,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蓦然而至,那声音似乎充满着欣喜的力量,在鸣声与鸣声的间隔中冲激而出。
我为这鸟的存在感到快意。在这愁绪如风的季节,这突如其来的啼鸣仿若洞穿了一切的死亡与灰寂,隐秘地透着某种奇妙。正如《秋夜》里的那棵枣树在“猩红的栀子花开时”,有了做梦的期待和幸福,知道秋冬之后必有春,聊得一些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