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落地的屋子,早已在风雨中飘摇,曾经居住的人也零散飘落。这屋子决定了我的家世身份,影响到我的性格养成。
那是一座“天井式”民居。古朴的大门、雕龙刻凤的石墩和厚重的青石门槛,显得肃穆庄严。“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的楹联和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承载了岁月的风华。一进大门是前堂,一扇平时不开的“龙凤门”作为门壁与“天井”、“正堂”隔开,门壁上的各式木雕竹刻已被削平了,大门上的门铛曾叩响了我的命运大门。那“三进两出八间”的屋子曾分住着二十多口人。那是我的“人间圣殿”,像一温室大棚,岁月淀积的深厚文化营养层,把我培育成苗,然后移栽到风雨如晦的旷野山谷。
屋里,我熟悉了庄稼人的乡土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夏忙冬闲。年复一年,我看父亲浸谷种,选豆种;我帮剥花生种,但不能偷吃,否则“脑门上长秧”;剪蕃薯藤时,却可以偷一些来作“耳环”、“项链”玩;选烟,虽然很呛人,但也可以藏些金黄烟叶私下做卷烟吸;只洗洗籽瓜时可以敞开肚皮吃……这屋里,我感受到了先祖受到的敬仰与追崇。过年过节,酿酒,炸豆腐,做馃子,包粑粑,焚香化纸,充满了诚挚。他们祈求安稳的现世,充满敬意,这更让人感动。我也领略了农村人婚丧嫁取等习俗的亲和。
我最留恋的是母亲催我睡觉时或说或唱的故事、古谚和童谣。那劝人为善的故事,让人体会到其中的良苦用心,有机灵的祝英台智对憨实的梁山伯的故事,有巧做“红心萝卜九道菜”的传说。更多是教我如何做人的古谚语,“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日里待客不穷,夜里做贼不富”……有一故事,说我们周边村一个本有“真命天子”的人,能耐如何了得,但由于做人不厚道,“看见黄金不识宝,拿着姑娘喊大嫂”,最后身首异处。最烦恼的是她教我换算那十六两称,“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这毫无用处,近乎无聊,但也让的理解了“一推六二五”这个成语的真义。从这些心口相传的民俗中获得的教养,在学校教育中无法猎涉到,读到的民间文学也没有母亲讲得那样有感染力。“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是民俗的力量。
这“四水屋”屋梁下的燕子让我充满敬意。燕子“不吃你家米,不吃你谷,只借你家梁下做个屋”。家人不允许惊动它们,认为会给屋子带来好运,哪怕它们破坏卫生,甚至有时把粪拉在碗里,也不能掏窝赶走它们。那时我总想不通,“偷钱偷米养姑娘”的麻雀可以捕杀,其肉用臭牡丹叶子裹着煨着吃,而这燕子不小心从巢中掉下来,也不能拿来喂养,否则一冒犯,脑袋就会长癞子。这无非因为燕子是一种益鸟,与人格外的亲近。,而奉为神灵,对万物充满了敬畏。日前人知道,像麻雀一样的所有物类都是大自然生物链中的重要一环,即便侵犯人类利益也一样受到尊重与保护。
那天井下,还有我飘飘然的,是堂屋右壁上那奖状。奖状使我有了优待,睛耕雨读。安静时,我就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做功课,练字;人杂时,我就要到楼上去看书。其实我看的写的都是学的教材,没有鲜活读物,就连练字也没有一本字贴。我这只天井下的一只青蛙,感受的只是阴凉。家族长老告诉我,我的父亲有位爷爷读书十分了得,轻轻年纪就中了秀才,家里为他建了一座高高读书的楼阁,整天与书为伴,好好地考“顶子”,连吃的饭也是吊上去的。可惜他没有图得功名,反而早早地夭折了。总想“读书改变命”,我也想凭此“跳农门”。
花开水流,岁月无声。一不经意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扎扎实实,平平静静,没有野心,没有怨气,波澜不惊地做事为人。正正直直地做人,毫无卑屈地做事,虽无富贵,也贫贱骄人。这也许是利益于乡风民俗的熏陶与浸润。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我何不审视昨日的自我,更加满怀激情地融入今日这沸腾的大海,风云齐汇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