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妈妈雪白的头发染了色,新烫了卷,人显得很精神。一年不见丈母娘的老公却悄悄地跟我说:“妈妈今年明显老啦。”
“哪老了?”
“神态体态都老啦。”
再到妈妈家,注意观察妈妈。发现妈妈蹲下身坐下来,整个上半身都要仰倒在地板上,然后再慢慢翻转身子,肘部撑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坐起来。妈妈从地板上起来,也要双手撑地,单膝跪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每一次坐下、起身,都要耗费妈妈很大的体力。“妈妈老了,真的老了。”我的眼睛潮潮的,心酸酸的。
妈妈是怎么变老的呢?
记忆里,妈妈还是坐在炕上,守着窗户,唱着快乐的歌儿,飞针走线的绣花女。歌声飘出小小的木窗,飘出窄窄的院落,飘向无垠的天空。阳光透过窗户,亮亮地洒到妈妈身上,在妈妈对面的白墙上,投下妈妈灵动的身影。
起早贪黑,妈妈手头有绣不完的花。而小小的我,会钻到妈妈的绣花撑下,看妈妈灵巧的双手捏着细细的银针,穿越撑得紧紧的绣花布,发出悦耳的“铮铮”声。那不绝于耳的“铮铮”声,是童年的我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我常常伴着这美妙的音乐进入甜美的梦乡。梦里,我像妈妈一样,坐在绣花撑前,不辍地劳作,快乐地歌唱。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把这样甜蜜的梦想给妈妈说过。我只记得自己在一天天长大。在妈妈慈爱的目光里,在妈妈鼓励的话语中,我有了新的梦想,新的追求。我知道,那也是妈妈的希望,虽然,妈妈从没跟我说过她对于我的希望。
我的新梦想是,有朝一日,跳出农门。不再重复妈妈的命运。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勤奋地学习,终于在15岁初中毕业那一年,考取了中等师范学校,如愿以偿。
妈妈为我做了新被子,买了大红的皮箱,目送我离开她的视线,走进新的生活。而妈妈,还是起早贪黑地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爸爸常年在外教书,家里三口人近两亩的口粮田,几乎全都落在了妈妈的肩头。天旱了,妈妈要挑水润苗。顶着炎炎烈日,妈妈从井里担水,走一里多崎岖的山路,才能把水挑到地里,滋润干渴的秧苗。一担水下来,妈妈已挥汗如雨,而要把全部秧苗润完,妈妈通常都要挑上十几担水;天涝了,妈妈要上山排涝。冒着倾盆大雨,妈妈去田里挖排水沟,路上泥泞不堪,半小时的路,妈妈往往要走上一个多小时,等妈妈回家,早被淋成了落汤鸡;平日里,锄草,间苗,打药,施肥……地里的庄稼长到什么时节,该干啥事,全都装在妈妈的心里。每年的春耕秋种,妈妈更是全身心地投入,一个人顶两个人干。忙完了地里的活,妈妈就坐下来绣花,赚钱贴补家用。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总是不停地劳作,从没闲着过。
后来,哥哥考上了大学,两年后,18岁的我也进了大学。当教师的爸爸薪水低,妈妈绣花又赚不了几个钱,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44岁的妈妈决定进村里的冷藏厂,为我们赚取学费。
暑假回家,我进了妈妈的冷藏厂打零工,跟妈妈一起赚钱。冷藏厂的工作没准点,活来了,有时半夜两三点就要起床。妈妈是固定工,半夜听到院子外头有敲门声,有人喊一嗓子,妈妈应一声,五六分钟的功夫,妈妈就出了门。我是零工,可以在家舒舒服服地睡到天明,吃过饭,赶到厂里做工。
零工的活很简单,就是坐着扒虾,把生虾的皮扒掉,过秤,按重量赚钱。一天七八个小时干下来,腰酸背疼,双手被冰水泡得胀胀的,没了知觉,不听使唤。几天下来,手开始脱皮,奇痒难当。而对妈妈这些固定工来说,扒虾,是最轻的活了。妈妈干的好多活,需要站着完成,常常一站十几个小时,活多的时候,会通宵达旦地干。妈妈现在腰椎不好,前两年摔了一跤腰椎受损,三个月卧床不起,估计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妈妈的手指,常年被冰水浸泡,指节超乎寻常地粗大,指甲也变得乌黑。手掌的皮更是脱了这层脱那层,没完没了地脱。数九严寒,盛夏酷暑,妈妈在冷藏厂一干就是六个年头。手痒难当的时候,我想:“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妈妈好像是铁打的人,那么苦,那么累,从没听她抱怨过。倒是看到我手脱皮,妈妈心疼地不让我再去干了。
在冷藏厂干活期间,妈妈还有过一次与死亡接吻的经历。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啸着,裹挟着雪花,吹得人迈不开步子,睁不开眼睛。从冷藏厂到家,有1.5公里的路程。其中一公里路程在村外马路上,四周没有人烟。妈妈胆子小,平时都要跟伙伴一起走的,那天晚上,妈妈活做得慢一些,同伴先走了。
大约是午夜时分,妈妈顶着刺骨的寒风,忍受着疾雪的鞭打,低着头,缩着脖,弓着身,努力地睁大患夜盲症的眼睛,艰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间,妈妈发现自己的身子被两个硬物死死地抵住,挤压得妈妈喘不过气来。定睛细瞧,妈妈发现自己深陷在对开的两辆汽车的夹缝里,动弹不得。生死之间,其实也就是一两秒间。就在妈妈愣神的刹那,两辆车已经各自驶离,身陷囹圄的妈妈一下子恢复了自由。事后妈妈说,她甚至来不及思想,来不及害怕,只有,只能听天由命。妈妈的棉衣被撕裂了,妈妈本人却毫发未损。
这件事发生在妈妈上冷藏厂干活的第一个年头。但是我知道这件事情,却是在妈妈结束冷藏厂干活的那一年。我问妈妈:“遇到那么危险的事,您怎么还去干活?”妈妈笑着回答:“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可是,对于胆小的妈妈,对于走不得夜路却又必须经常上夜班的妈妈,那样的经历,该是怎样一种挥之不去的噩梦啊。
妈妈有妈妈的信念。妈妈的信念就是让她的孩子们好好地念书,好好地工作,好好地过日子。为了她心爱的孩子们,妈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不畏难,不怕苦,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妈妈是怎么变老的呢?妈妈就是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中变老的吗?
如今,年近七十的妈妈,还在为她女儿和外甥每周的晚餐忙碌着。问妈妈累吗?妈妈笑着说:“这不是还能动弹吗,能动弹就帮孩子一把吗,帮一把是一把,等到动弹不了了,想帮也帮不上了。”
妈妈老了,眼睛患了白内障,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头发白得晶莹剔透,眉毛也白了;一口牙,换掉了三分之二;走起路来,缓缓的,慢慢的。
妈妈老了,妈妈真的老了。那个来去如风、光洁圆润的妈妈,只能去记忆里寻找了。
妈妈老了,妈妈真的老了。唯一不随时光老去的——是妈妈那颗始终如一关爱孩子的心。那颗任凭岁月流转世事更迭从不改变的慈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