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国庆放假,父亲突然提议说:“回去,把你妈的墓找一找吧。”我诧异地看着他。“找好了,到时候——把你妈接来。”我知道父亲说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只“嗯”了一声。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四十五年了,那时候我还不到六岁。“母亲”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已变得日渐生疏;对于母亲的记忆也逐渐支离破碎。还好,母亲的照片我一直珍藏着:两条黑黑的粗而长的辫子,发梢绑着蝴蝶结;一双大眼睛,双眼皮儿;鼻梁直直的,脸儿不胖不瘦,透着微笑。很好看的模样。
对于母亲的记忆全都来自这张老相片儿。我很庆幸,母亲的相片我一直保留着,它使我想起母亲时,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把母亲温习一遍。有一回,我把母亲的相片拿给父亲看。父亲端详了良久:“这是谁?”“您不记得了?我妈。”“噢……”陷入了沉思,也许勾起了父亲遥远的记忆。
母亲的形象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是因了这张相片的缘故;而父亲却不然,四十五年与母亲阴阳相隔,独自拉扯着他那两个没娘的孩子,人生的风雨几经剥蚀,为了生计,到了耄耋之年,恐怕给他留下的最深的记忆,就是他这一辈子坎坷的人生。至于母亲,应该珍藏在他心灵的最深处,轻易不会去翻动……
我们是开车回去的,父亲和我们一起。母亲与我们相距千里之外,在故乡。故乡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我生于斯长于斯。虽然离开她已近四十年,隔着千山万水,但在我心里总觉得她离我不远,好像就在眼前;有时候又觉得她是那么的遥远,仿佛在天边,在地的尽头……这样的错觉一直萦绕着我,使我无法释怀。直到这次,父亲又提起母亲,提起母亲的坟茔,我一下子恍然顿悟,原来我对故乡的情结,实际上是对母亲的情结——在故乡的土地上,还住着我那可怜的孤单的母亲。母亲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活着。
对于母亲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那样模糊,就像人影儿投在水里,突然丢下一块石子儿,水慢慢漾了开去,那人影儿也随着波纹慢慢漾了开去……渐渐平静下来,人影儿重又逐渐清晰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身体不大好,每天总是咳嗽,咳起来没完没了。我的父母过去都在城里工作,后来工厂精简下放,都回了农村;再后来,父亲回去了,母亲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那时候家无居所,仅有的几间破房也是风雨飘摇。于是,母亲决定盖房。为此她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甚至包括看病吃药都省略了。为此,父亲恼了好几回。但,都没用。后来,房子盖起来了,三间大瓦房。可是,母亲却累得经常咳血。以上这些,有的是我后来听父亲或者邻居们讲的。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我亲历的,不曾忘记分毫——那就是母亲临走之前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母亲由堂姑陪着上乡卫生院看病去了,我和小伙伴们正在院里玩耍。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你妈回来了!”我抬头凝神望去,夕阳已落到了山尖,红彤彤的,大地片片金光。母亲坐在架子车上,堂姑拉着,完全沐在夕阳的余晖里了。那个画面到现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母亲仿佛是乘着霞光下凡来到了人间,唷,是菩萨显灵吗?我奔跑着迎上去,从堂姑手里接过架子车,使出浑身力气驮着母亲前行。车轮吱吱纽纽地响着,犹如哼唱着一支古老的童谣。母亲的病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乐了:“我儿真行,能驮妈了。”
晚饭过后,堂姑陪母亲聊天。忽然母亲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到里屋小息。旋即又起身来到堂屋。一阵剧咳之后,几口鲜血喷将了出来,洇红了母亲的衣衫。母亲渐渐倒下去了。堂姑听见动静,赶忙跑过来扶起母亲,拥着,大叫“嫂子,嫂子……”又是几口。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在亲人们的撕心裂肺般的喊叫声中,悄悄地走了。
晚上,大人们穿梭般地忙碌着。而我却浑然不知伤心的滋味,偶而依偎在母亲的身旁,轻掠母亲的发丝,呻唤母亲。而母亲再也没有力量睁开眼来,看一看她那少不更事的儿子,就那样狠心地撇下我们,乘着霞光无声无息地飞走了。母亲去的地方一定很美,有朝露,有晚霞,有连绵的山冈,山冈上盛开着鲜花,溪水淙淙,鸟鸣婉转……母亲就躲在花丛里,看着我们爷儿仨,笑得是那么地灿烂。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母亲去的地方就是她的天堂!
朝发夕至,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宽阔的马路和汽车,一下子把两地之间的距离拉近了。站在这一片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牵着父亲,来到了母亲的坟茔前。可是,又在哪儿呢?任何标记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已经收过的玉米杆子还矗在地里。
父亲弯下腰,捧起一把泥土,嘴里喃喃地:“我们来看你来啦,来看你来啦。”有风吹过,玉米杆子摇晃着脑袋,像是母亲的回应。此时此刻,母亲就在我面前,就在我身边,近在咫尺,却又好像远在天涯。我努力去拉她的衣裾,却怎么也够她不到。我的母亲,您在哪儿呀,您睁开眼来看一看您的儿吧。
一团火,代表的是火一样的思念。母亲已离我远去了,我把思念交给了光阴和岁月。即便有一天,我把母亲带回去与父亲团聚,遗憾的是,我永远失去了母爱,再也无法在母亲身边撒娇,也再也无法用车子驮着披着霞光的母亲,凝望着母亲慈祥的微笑。
幸好,老天眷顾我,我的父亲还在。我得好好孝敬他。现在日子好过了,我得让他健健康康、硬硬朗朗地活着。他活着就是我的福。
2014、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