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从梦里消失了的外公

发布时间:2024-07-14 02:31:02

不知是不是人到中年的缘故,我忽然想写点什么,但在我想写点什么之前,似乎有些"账"先得清算了,才能静心由着脾气和个性去随意写点什么。

是什么帐呢?人情帐!在我前二十年的生命中,在我还不曾能自立于社会的时候,他们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让我忘不掉。而还这个人情帐的方式--便是去记录他们之于我的感觉、感受。

第一个人情帐是关乎外公的,外公自然不欠我的,那显然就是我欠他的了。然而,我究竟欠他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只是知道,外公过世的几年里,我常常做关于他的梦。有时候他在梦里跟我说话,有时候他默然不语。

最神奇的一次是我高三暑假期间做的梦:梦中外公催我早起骑电瓶车接母亲。而事实上梦的前一天,我跟母亲约好了,上午十点的时候在本市的圆盘处接她。

梦里我跟外公说,我已经跟母亲约好十点去接她,这时起床还早。外公说:"你妈早已等在圆盘处了。"我醒了,看看天还早,又睡了。

等到我八点钟起床,要出门接母亲时候,母亲已经到了家门口。由此推算,梦里外公催我的时间,也差不多是母亲到市中心的时间。

这个梦真神奇。我还梦见外公头上长过两个象牛角一样的东西,角深深地刺到他正躺着的床板里。

关于外公的梦很多很多。多得记不清详情了。好些年没有做到关于外公的梦。我便猜测:如果真有轮回,外公是不是也已经重新转世了呢?如果是,真希望他投胎到富贵人家。

外公生前日子过得极为艰辛:外婆在母亲2岁左右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公一人带着母亲和比母亲大两岁的舅舅过日子。

听母亲说,小的时候后,她站在墙角,冬天寒风刺骨,她用两只小手提着棉裤,站在墙角盼着她的爸爸早早回来,给她做饭吃。

仅母亲这么一段话,我便能想象外公当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舅舅大了,没能娶到媳妇,听母亲说舅舅心里怨恨外公:舅舅小的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外公穷,没钱给他治。舅舅大了,就成了瘸子,尽管能修鞋营生,依然说不上媳妇。

外公是什么时候蹦进我的记忆中的呢?

好像是从那一年的夏天开始。那一年,我大概六岁。我记得第一次和外公见面的时候,我在河里,他在岸上。母亲喊我,我便从河里上岸了。

外公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丫头人家,不知羞,还下河游泳!" 我描述不清那时的心情,只是,对这个外公老头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后来,隐隐约约地通过母亲的口,外公变形成某种形象印刻在我的脑子里。

母亲说:"你外公渡船,碰到办喜事的人家,没钱,会给他根烟,或是几块糖。你外公攒着,等来咱家的时候啊,就把烟给你爸爸抽。把糖给你们吃。"

我印象里没吃到外公直接拿给我的糖块,不过,还是因为母亲重复的话,对这个外公老同有了点好感。

好像是上初中的某一天,那时,我大了,记事了。我记得那天,外公捂着个肚子来家找母亲,外公说肚子疼,要去镇里医院瞧。母亲要陪外公去,外公说自己能走着去。

听母亲说,外公那次病得不轻,还动了手术。做手术的医生有感叹:"幸亏这老头儿省,肚子没啥油水,要不,一不小心,还真切不好。"那时我不懂各种病得厉害,也没追问。

外公手术出院后好长时间不能劳作,需要休养。记得母亲问舅舅是让外公住在我家,还是回他那儿。舅舅同意由母亲照顾。

这样,外公的晚年就几乎是在我家过的。外公病好后,也没再回舅舅那里,只是,很老很老的时候,舅舅经不住一个表亲挑拨,硬是让外公回去帮他干活去了。

后来,不知怎的,舅舅又让外公来我家了。这样外公直到临终之前,才被接回舅舅那里:魂归故里。

外公刚到我家时候,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后来,慢慢记得,外公总是起早贪黑,忙地里农活。

外公没什么新衣裳,夏天就那两件缝补过的白色背心。别的季节,穿的也都是缝补过的旧衣服。没听外公讲究过穿,更没听他要过什么好吃的。

外公来我家后,父亲办了个铝箱厂,厂子生意红火过一阵。发财后,父亲常常喊上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吃菜,外公很生气,长拉着个脸。

记得有一回,父亲喊外公一起吃酒。外公板着个脸说:"我不饿,吃过了。"便拿个翻斗在院子里来回翻晒稻子。

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的厂子倒闭了,他和母亲去了临市的一个村办厂上班。那时,姐姐结婚了,弟弟也上高中住校。家里农活就外公一人干。

我只能周末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到厨房能见到的几乎都是咸菜。有一回周末到家,外公很高兴对我说:"**,厨房有肉,你等等,我热了你吃,吃完再去学校。"

我跟着到厨房,外公拿出肉,那肉已然长毛不能吃了。我一问,原来是几天前父母亲回来看他,买了些菜,他没舍得吃,想留给我周末回来一起吃的。

外公是个地道的农民,却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不懂,他那样聪明又爱劳作,为什么过不上好日子?

村里有戏,免费的。外公到了晚上,便拿个凳子去听戏。等我们周末到家了,他便把那些戏讲给我们听。弟弟不爱听,我却非常感兴趣。外公像遇到好的听众似的,一遍一遍讲给我听。他讲得那么生动有趣,我真心觉得,他是一个讲故事能手!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外公很喜欢我。总在邻居面前夸我。而外公能说话的邻居也是有限:他是从临庄来的,又住在闺女家,想来心里也不是真正舒畅。

外公是个不喜欢惹事的人。但,尽管如此,外公还是跟一个邻居闹了别扭。那是一个晚上,我回到家后,听外公跟母亲咕哝,说是邻居**家的儿子骑摩托车撞他脚了,连招呼都不打,还怨他没让开。

打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个“责里不责外”的人,小时候我们跟邻居小孩吵架,母亲不问对错,都只打骂我们。外公被压脚了,她也不曾去找人家。

我知道外公很生气,我陪着外公找那家人理论去了。好像,后来,人家给买了药。我那时的体会是,外公不是真的要那家买什么药,外公挣的是一份尊严。

还有一件事,印象也比较深刻。父亲的厂子倒闭了,倒闭的原因是他的钱被同村做会计和跑业务的两个年轻人骗走了。

父亲没钱了,过年的时候,真的算是:“家徒四壁”。买不起肉,还要送礼打官司。父亲便让把狼狗杀了送礼,留个狗头在家炖着吃。

这条狼狗是父亲办厂子时候养的。弟弟跟这个狗很熟,常逗它玩耍。狼狗爱吃肉,厂子好的时候,天天喂他肉。厂子倒闭了,弟弟拿块肉给狼狗,外公便生气:"畜生就是畜生,人都吃不上肉了,还给他什么肉吃!"

年三十的饭桌上,外公夹块狗肉给我,嘴里嚷嚷着让我吃。我给他夹的时候,他却生气地把肉夹到我碗里:"我不爱吃肉,我吃菜。你们吃!"那时,我蓦然想起,外公是属狗的,记忆中他从未吃过狗肉,而那条狼狗是无数个孤独的日子里,他唯一的伙伴。

我看向外公的时候,他别过脸,用拿着筷子的那双粗糙生满了茧子的手揉揉眼睛,我分明看到他眼里一丝亮光闪过:外公流泪了。

我大四快毕业那年,外公病了。听母亲说医生埋怨没早送老人来医院,外公得的是食道癌。医生说:"这病应该能早感觉到的,这老头硬是忍着,等他喊疼来的时候已经晚期了。"

放假了,我回去看外公。陪外公聊天。外公说:"你去学习吧,我一个人躺躺。"我知道外公寂寞,再陪他说说话。他便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你要好好读书,赶明孝顺你妈。”

听母亲说外公刚知道病情的时候不怕死,过了几个月忽然跟母亲说:"**,你给我买个西瓜吧。"那是冬天,西瓜少,母亲买来西瓜,外公没能吃下多少。隔几天又对母亲说:"**,你给我弄点新蒜,我吃了病就好了。好了,我又能帮你干活了。"

外公留恋生命的时候,生命已经不再留恋他。外公一天天瘦的皮包骨头,躺在薄被上,觉得硌得难受。母亲给他买来一块厚厚的海绵。

外公感觉不久于世。他又对母亲说:"这海绵好好的,挺贵的,拿掉吧。我要是死了,你们就不敢用它了。我现在还活着,把海绵抽了吧。"

外公死的时候,我在学校。母亲没通知我。我心情悲痛。感觉这世界上从此少了个大好人。

十来年间,总是做关于外公的梦。很多年了,外公从我的梦里消失了。等我怀孕时候,我甚至傻傻地希望,外公投胎到了我家。

然而,他究竟去了哪里?怎么说走,就走出了我的梦呢?但愿他去的是天国,或是富贵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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