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秋分过后,天日渐凉了,洋槐树的叶子早已泛黄,秋风飒飒拂过,昏黄的叶子飘飘荡荡。站在百里山外远远地朝这座大山望去,这个穷气的山村一片枯黄,正在等待麦苗钻出土壤增添绿意。这个山村属于百里乡,百里乡位于甘肃省灵台县南部山区,隶属灵台县的一个乡镇,由于地处山丘之中,可耕种土地极其匮乏,所以此地百姓生活异常贫穷。
给这位裹脚女人的儿子说媒的生意人住在灵台县的什字塬上,女人心中的“塬上”就是什字塬。这位生意人是塬上的一个农民,子孙三代皆做着淘换古物的营生,父亲死得早,他从小被身体单薄的母亲拉扯大,对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身同感受,所以他同情百里山里的这娘俩。他给女人的儿子介绍的这户人家就是与他同村的庄稼户,这户人家曾经家底殷实,随着新中国成立后的土地改革,家境日渐衰败了下来,这户“女儿国”也是全靠一个裹脚的女人(五个姑娘的母亲)操持家务,这个女人性格和善、待人宽厚,一听说他给自家小女说的是一位精干强健的小伙,就待他格外热忱。由于两家离得近,他一回塬上便很上心的去打听口实。
他知道百里这个女人舍不得儿子离开,那个身体瓷实、性子倔强的孝顺汉子更不会撂下母亲。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一位靠游走四乡走生意的人,免不了风吹日晒和饥一顿饱一顿的煎熬,每次去百里山,这个裹脚的女人总会热情的款待他,即使家里食物不多,也会尽其所有拿出来当吃食,哪怕是喝口水,女人也要将水烧开端给她,并说:“这年月缺粮食,但从不缺柴火,开水对身体好。”听了这话,哪个男人不感动?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帮助她,不管是从人情上将还是从良心上说,他都必须帮扶一把。人就是这样,饥饿时期的一口吃食足以抵挡千金万两,足以让一个漂泊他乡的人感恩戴德。
回塬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完美的解决这个难题,让这个女人跟着当上门女婿的儿子生活——显然不可能,这年月,这户人家宁愿让女儿找个长相粗鲁的人倒插门都不愿给家中招徕一张吃闲饭的嘴,难道真的让这个可怜的女人留在几十公里外的塬下大山里?又怎么忍心。
他不敢跟老婆商量这件事,他知道老婆虽是个豆腐心,但也是个辣子嘴,他不想夜里听老婆由于吃醋而连绵不断的絮叨,惹得他睡的不舒服,对,这件事要保密,就让自己一个人知道,除非一切都办稳妥后,方敢伸张。
他在心里已经揣摩此事数天了,直到一日在集市遇到一位生意朋友,才得以解脱。
什字塬上的集市异常热闹,尽管农民家里穷,但谁都喜欢赶集,即使啥东西都不买,在人群里挤一挤,看看生意人吆喝着买卖的场景,就如同城里人花钱去豪华的场所观看明星演唱会一般舒畅。他在街上走累了,找了个向阳的墙根坐下抽旱烟,蓦地听见有人唤他,他抬头一看此人,立马搁下烟锅猛击了一下掌,兴奋的站了起来,并不是由于突然看到久未谋面的挚友而欣喜,而是他的这位朋友三年前死了老婆,只留下一个儿子,一直想找个女人过光景,看见朋友时方才想起,可以将百里山上的那个女人介绍给这个憨厚而又坦率的朋友。
他向朋友诉说了详情,朋友表示:见过这个女人后考虑、定夺。
生意人猜想:此事已有了七成把握,因为女人虽是小脚,但骨架宽大,虽然由于饥饿而面容浮肿,可仍旧眉清目秀,她的耳垂下坠,脸庞方正,鼻梁俊直,如果过活于一户好人家,着实打扮一番,一定雍容靓丽。
他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这个善良而又能干的女人,他没有过多耽误时日,第二天就向百里山进发了。
这次百里之行使他欣喜万分,一路上观光流水。塬上的老杨树开始退叶子了,树叶迎风哗啦啦的,仿若在欢快的歌唱,路旁的莎草沿着蜿蜒的道路不间断的铺展开来……路旁的土塄下长满了蒿子,已经干枯了,一大片连在一起,就变得壮观了,在秋风中,都能掀起泛着黄色的浪花。路途中,麻雀叽叽喳喳,一群又一群在田间游荡,一落地,麻渣渣一片,宛若遍地长出了小巧玲珑的灰蘑菇。时而掠过一大群红嘴鸭子(一种全身黑羽毛、红嘴的鸽子般大小的鸟,当地这么叫,学名不知),“嘎……嘎……嘎……”叫个不停,就像恋爱中天生破锣嗓子的男人争着一展歌喉一般,要扯着嗓子不厌其烦挑逗着心爱的恋人。
下塬的路盘山绕岭,宛若一条要竭力将黄土高原勒碎的蛟龙。他搭着褡裢,哼着秦腔,步伐矫健,此次下百里,他不再为“能否收下古物”或“万一空手而归该怎么办”这两个问题而忧心忡忡。人啊,有时候其实最快乐的不是得到了什么,也不是知道了什么,而是能帮助别人做的了什么。
他途中也在一些人家串串门,顺便打听打听最近出土陶罐的事,但这些事此事都成了可有可无、顺顺便便的小事……他没到百里乡,夜幕就铺盖了下来,他在严家沟村的亲戚家住了一宿,天还没亮,就向这个熟悉的目的地出发了,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这个曾经热心照顾过他的女人……他早早地敲响了女人家用破木板组装的门,站在了女人面前,痴痴地笑着,嘴角抽动着,似乎又千言万语在自己的脑子里回荡、敲击着,即将像山洪爆发一般一股脑儿排泄而出、涌向这个历经磨难的可怜的女人。
这个百里山的小脚女人就是曾祖母,女人的小儿子便是爷爷,这位生意人是我们村的一位四处淘换古物的憨实人,死了好多年了。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林子吃惊的瞪圆了眼睛,惊愕的说:“啊!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咋样?”
我似乎受到了一种莫大的鼓励一般,继续接着讲:
最后的结局是皆大欢喜,曾祖母跟着爷爷上了塬,嫁给了离镇子近的生意人的朋友,这户人家姓贾,家境殷实,改嫁后没再生育,贾家男人的独子后来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个最小的儿子是曾祖母一手拉扯大的,与曾祖母异常亲近。曾祖母的这位丈夫在我四岁的时候的病死了,死之前爷爷带我看望过他,那是我第一次与其见面,在印象中他长着雪白的胡须,枯瘦的脸颊,颧骨明显的凸出,整个身子软塌塌的躺在一张大炕上,曾祖母陪在他身旁。年底就听说他死了,与此人确实没有什么感情可言,那时我不懂得哭,当家人领我去拜祭叩头之时,望着他的遗像上雪白的胡须和光秃秃的脑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后来十多年后,这事还被曾祖母拿出来说笑,提起这事,曾祖母打诨说:“把你个没良心的,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就边磕头边哈哈笑,再不给你好吃的了。”她说完就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糖,我又是捧腹大笑一番,糖都跌出了嘴,我笑自己年幼时不谙世事,也笑自己少不更事而显得幼稚、傻气。
贾家的后人与我们家族之间由于曾祖母这缕青丝的牵连,关系异常亲近,谁家结婚或盖房,都争着前来帮忙。
这个男人死后,贾氏后人待曾祖母颇好,三个姑姑每次回家,都给曾祖母少不了好吃好喝,时常给予经济补给。爷爷如曾祖母所愿,插门成为离镇子十几里外生意人同村这户人家的女婿,成为了这家人的顶梁柱,那时虽然日子举步维艰,但再艰难难不过铁汉子的脊梁,这个即将没落的家庭被爷爷扛了起来,后来生了四个儿子,有八个儿孙,全没有改姓,果真如曾经的算命先生所料——家族香火世代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