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盖生
大三的时候,系里开出一些选修课,其中不乏名家的独门绝学,其中,就有何善周老师的“《庄子》研究”。何善周教授以前在校园里见过,但是不知道就是他老人家。老先生个子不高,属于白皙消瘦型,两道浓重的八字眉也如楷体一般一瞥小,一撇大,不知是因为便于思考还是“文革”时低调惯了,常常是低着头只看路,不看人。
“《庄子》研究”属于学术系列讲座,每周一次,一次二学时,记得是在共二大教室。由于大名鼎鼎,又是多年来第一次开课,慕名而来的不仅是中文系的,还有历史系的一些学生也来蹭听,所以,几百人的大教室黑压压地坐得满满当当。第一讲是《逍遥游》解读。一看来的人多,老先生格外有兴致,大笔一挥,在黑板上写了“逍遥游”三个字,就开始讲。从哪讲起呢?可能是老先生多年不上课了,感慨良多,也可能是阅历太丰富了,觉得很多事情都不能不说,也许是老先生学识太渊博了,随便说到哪儿感觉都是学问。总之,大家引颈倾听,两节课过去了,既没有讲一般所期待的诸如关于《庄子》研究历史的梳理,也没有对研究现状的评述,甚至何以为“逍遥游”都没有来得及解题。
那么,都讲些什么呢?讲的内容就太丰富多彩了。譬如,说他是如何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当时的系主任是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他如何为同学共同的利益向罗常培先生请过命。讲北大的学风如何严谨,招考如何严格,胡适身为校长,儿子竟然以三分之差没考上,后被南开历史系录取。又讲他如何随着学校南迁,后来在西南联大给闻一多先生当助教。如何因为吃不饱,常常饿得浑身冒虚汗,精力不集中,每当精神倦怠时,一看到闻先生在前面正襟危坐,刻苦钻研,就立刻羞愧难当地继续学习了。还说朱先生(朱自清)因为营养不良,双腿浮肿,就搬几块土坯放在桌子下面,把腿垫起来。说当时虽然生活条件极差,但是大家都在认真教书,认真做学问。说恰好是在那时候,他作为王力先生的学术助手,帮助了一(王力的字)先生抄写我们当时还在使用的《古代汉语》四大本,都是工工整整的楷体字。
后来,又说起讲课风格,他说他的另一个老师刘文典,是研究《庄子》专家,自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半懂得庄子的,一个是庄子自己,一个是他,其它所有的加在一起,不过占半个。一讲课,全都是东拉西扯,谁都不如他,可是,后来咂巴砸巴,觉得他随便扯的全是学问。这话倒像是针对他自己说的。何善周先生用了三次课,六课时,《逍遥游》的开场白还没有说完,最后一次,听下课铃声又响了,就宣布延长十分钟,讲了八个字:“北冥有鱼,其名曰鲲”,当时感觉,讲得确实非常精彩、深刻,如醍醐灌顶,大有顿开茅塞之感。但是时间一长,那些学问之内的话都忘了,学问之外诸如此类的名人逸事,历史掌故,学界门派,师承渊源等等,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次,何善周先生只给我们讲了那三次课就停了,为什么?系方说是生病了,后来才听说,是被人打了。为什么挨打?说来好笑,是因为发布票。什么是布票?布票是计划经济时代,为了控制购买力,按照户口人数发给居民购买棉制品的有效票证,是国家对布匹购销实行统一管理及保证布匹按计划供应所采取的一项措施。至于发布票为什么还引起了纠纷,就不得而知了。因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何先生作为年过六十的老教授,国内著名学者,总不会无理取闹吧?肯定是发放人员工作有某些失误,何先生得理不让人,结果,挨了打。为什么会得理不让人?因为当时布票普遍不够用,你想做被褥,就不能买衣服,想做棉衣服,就不能做单衣服,布票总数是一定的。
大家听到实情,真是既气愤,又觉得滑稽,更感到悲哀。气愤的是,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即便是有些无理取闹,也不应该饱以老拳吧?惨无人道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怎么连起码的爱老敬老的公民道德都没有呢?滑稽的是作为堂堂的大学教授,著名学者,挨打的原因不是为捍卫民族利益和国家正义,而是微小的个人的最基本权利,施暴者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而是本学校的职工,所谓居民委员会的兼职人员,而且是发生在学校这一亩三分地上,打人者居然还理直气壮,学校一直没有给个说法。悲哀的是,虽然文革已经过去,一些当年的所谓造反派确实是“人还在,心不死”,“时刻妄想回到他们失去的天堂”,他们还不习惯与知识分子处在平起平坐的位置,不适应刚刚兴起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氛围,一有机会,就总想“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老先生负气住院,一些爱戴敬佩他学问的同学,考虑到老师的自尊心,以各种借口去看他,却绝口不提住院的原因,只说是知道他生病了。从此,“逍遥游”再也没继续讲过,只能游到那里了。
后来,社会渐入正轨,老先生的运气也逐渐好将起来,日子也逍遥起来,先后担任了一些实职和闲职,诸如学校的古籍研究所所长,研究生导师,市民盟主委,市政协副主席,省民盟副主委等等。但是老人家的家庭一直不够和睦,人到晚境,还不省心,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加拿大女儿那里养老。可见老先生不仅在思想上能够扶摇直上九万里,在现实中也不得不去他国作逍遥之游。但是令人称奇的是,老先生高寿,一直活到新世纪,享年九十八岁。他可能是我老师中最高寿的。据说,老先生仙逝之时,规格之高,出人意外,不仅省市领导出席追悼,国家主要领导人如温家宝、李克强等都送了花圈。愿老先生在天之灵继续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