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扁担

发布时间:2024-07-14 10:48:51

“扁担长,扁担宽,太阳月亮一肩担。上夔府,下施南,赚来肉米敬爹娘……”

很多往事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的长河里湮没了,独独这首有关扁担的儿歌,不时地从记忆里泛起,依然是那样的清晰、温馨。

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过后,老家那地方第一次出现人口爆发式的增长,小孩出生率高过任何一个时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我们生产队,六十年代生人就有四十来个。农村的小孩,喜欢聚在一起玩耍。石子,泥巴,树枝,草,昆虫……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玩具,快乐好像无处不在。那时,一看到大路上挑担子的人,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齐声吟唱这首儿歌。

老家那地方,下力的活,不是背就是挑。因此,扁担在生活中就显得十分重要,不可或缺。挑水,挑粪,挑撮箕箩筐……日子,就是一背一背背出来的,一担一担挑出来的。

刚比水桶高一点的时候,和伙伴们一样,我就帮着家里挑水。在老家,小孩子不帮家里做事,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比现在学习差还要叫人瞧不起。农村孩子,崇拜的是胆力。谁力气大,谁会做事,谁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谁就有骄傲的资本,谁就会受到拥戴。

从我家场坝,拾级而下,走五六百米,就有一口老水井。水井井口呈正方形,用条石扣着。岁月把条石打磨得光光溜溜的。井水清澈,冬暖夏凉,入口甘甜。井水像充沛的乳汁,滋养着世世代代的父老乡亲。刚开始时,我只能挑小半担。走一段路,就要放下水桶喘息一下。后来,就能挑大半担,慢慢地也就能挑一满担了。那是我最得意的时刻。水桶不装满,行走时水容易荡出来,损耗就大。满桶的水,反而溢出的少。这很像做人,有真才实学的往往不张扬,大智似愚。张扬的,往往是半担子。把水挑回家,要倒进灶台边的石缸,储蓄起来。人穷水不穷。水满缸,饭半饱,是老家人一贯信奉的格言。

和所有的农具一样,扁担也很有讲究。要软硬适中,有韧度,有弹性。看起来,既不能显得太粗鲁,像个莽汉,又不能显得太纤巧,像个文弱书生。最好的扁担,要数酸枣树做的。在日头下,挑上个百来斤,光着膀子,一手扶着扁担,迈步向前,担子忽悠忽悠地闪,扁担咯吱咯吱地叫,那似乎不是在从事艰辛的劳动,而是在进行快乐的艺术表演。如果是遇上交公粮,晴好的日子,几十上百人,挑着担子,在山路上逶迤而行,那场面,那壮美,像宏大的交响乐,简直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了,美不胜收,让人感奋。只有在劳动中,才能真切地体会到劳动是美的,劳动创造美。

一次,我跟着姨妈家表哥,到川鄂交界的一个叫界上的地方贩包菜。扛着扁担踏着星光出发,沿着山脊一直向上爬,中午时候,到达目的地。借了一户人家的灶,生火做饭。吃完饭,在这家人家的菜园子里买了包菜,就往回走。我买了五十斤,这是我能挑的重量。回来先是走一段很长很长的下坡路,然后便沿着一条河谷顺流而下。担子越挑越沉,扁担和肩头接触的地方,火辣辣的,渐渐地变得钻心的疼痛,后来就麻木了。两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真想扔掉几个包菜减轻肩上的压力。可这一担包菜,我花去了十元钱的本钱,那是我跟着表哥在河里捡了半个多月的石头的酬劳。是钱,能扔吗?我咬着牙,五步一歇,三步一停,在上灯的时候,终于挪到了姨家。脱下衣服一看,两肩和颈上的皮,磨掉了好几块。脚底,也出现了好几个血泡。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坚持着一瘸一瘸地挑着包菜到集市上贩卖,按每斤二角五出售,因包菜失水,这一趟我只赚了两元钱。七十年代中叶,对一个小孩来说,这就是了不起的收入。这是我和扁担最长时间、最亲密的接触,让我刻骨铭心。是扁担让我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挣钱不容易,要挣钱就要吃苦。没有挣不了的钱,只有吃不了苦的人。只要有一条扁担,只要有力气在,在这个世界上是可以活下去的。力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一个人最宝贵的财富。

进入中年,我和扁担又有了一次较长时间的交集。那时,我住在一个叫桂花小学的学校里。学校离集市较远,买菜不方便。学校有少量的废弃的荒地,我们就开始自力更生辟地种菜。种菜,需要施肥。我特意请人从老家捎来那条我心爱的酸枣树扁担。一到星期天,挑粪淋菜就成了固定的工作,雷打不动。我发现我对种菜特别有兴趣,特别的上心。人勤地不懒,那菜也似乎特别的善解人意,无不长成我的预期,超出我的愿望。小小的一片菜园,姹紫嫣红,生气勃勃。时鲜瓜菜,应有尽有。每天吃着自己亲手栽培的瓜菜,感觉特别的香甜。自己吃不完,就送同事。种菜,成了生活一种最好的调剂。连文思,也似乎如瓜蔬一样的清新活泼。在这里,我完成了第一本散文集的创作。我曾戏称那本散文集,是种菜种出来的,是用扁担写出来的。有人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于我而言,我觉得是劳动。那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桂花那地方,什么都好,就是缺水。几十年不遇的干旱,竟然让我遇上了,这大抵是老天爷偏爱我的酸枣树扁担,怕我像轻易抛弃老家的农具一样抛弃它。挑水,要下到河里,三四里路。每天一早一晚,我至少要挑两担水。扁担,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成了我战胜生活困难最得力的帮手,帮我度过了最干旱的一段日子。

后来,搬离桂花,到了再也不可能用扁担的地方,我将这条酸枣木扁担郑重地送给了学校边的一位交好的农民朋友。送了,又颇有些后悔。那毕竟是老家唯一的物件,浸染过我的汗水,镌刻着我的记忆,挑起过我的梦想,我怎么就轻易送人了呢?有些东西,没有用途就是它的用途啊。到了新地方,几次碰到这位农民朋友,都想问问那条酸枣树扁担,但终于没好意思张口。

现在,扁担早就放下了,但是,肩上的担子却永远没有卸下来,也不能卸下来。譬如家庭,譬如事业,譬如责任,譬如道义。有担子挑在肩上,哪怕只是两桶水,都会走得更稳当,走得更充实,也才会真切地感到大地的坚实。是的,人活着,行走在路上,肩上就应该挑点什么,承载点什么,不管有不有扁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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