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遥祭父亲

发布时间:2019-09-03 13:22:43

清明,遥祭父亲

(散文) 胡兴成

又是那个梦:前面走着孤独,后面跟着冷清,我浑身无力地挑着黑压压满满的黑暗。似乎有一个游魂提着我这提线木偶,大步流星走过一段高大的山洞,那洞壁上的小鬼手舞足蹈,似乎在迎接什么,又似乎是在庆祝什么。然后我小心地穿过一段随时都可能将头碰得头破血流的巷道。继而将双手放下来,慢慢爬过一条长长的狗洞。我的衣裤有几处被挂破和磨烂,腥红的血挂在尖尖的岩石上,血腥的味道传出老远。接下来是比狗洞更小的猫洞、鼠洞,我努力地手脚并用,想把洞口扩大,继而可以前行。连接所有洞口的是一个蚂蚁洞,我已看见亮光。我明白,这是唯一一条可以通向光明和天堂的路。我挣扎着用缩骨术、用分身术,我默念着数遍孙悟空的“唵嘛呢叭咪吽”,默念着数遍的“芝麻开门”我用冰冷的骨节给我的大表哥(上帝)二表哥(阎王)敲打着加急,特别加急的电报。可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喘不过气,我气如游丝,脸被涨得通红,浑身开始巨冷前的燥热,似乎黑白无常随时都可将我就近拿下。我就像在父亲的肺里行走着,爬着,用尖尖的十指抠着每一条可以喘气的道路,而每一条道路都被煤尘堵死着,一层一层的油烟把煤尘泡得发亮。几十年,它们像精钢石一样坚硬。一层一层地覆盖在父亲的肺里。废气吐不出,氧气进不去,一口浓痰卡在喉咙,咳喘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仿佛山川矮下几分,海水退回几寸,天空触手可及。

父亲,我的工龄是你不再咳嗽喘气的年龄,也是母亲独自浇灌我们七棵小树的所有日子。整整三十二年一百二十一天四小时九分钟,你都还未回来,甚至梦里也很少看见你的影子。没有一具白骨可以痛哭,没有一个轮廓可以怀念,甚至没有一张照片和一个墓碑可以流泪。你的轮廓渐渐模糊,你一捧骨灰卡在一个山坳,你的父亲,站在你对面的山岗,隔着数十个灵魂的距离。没有谁看见你父子举起过酒杯,没有谁听见你父子的言语,你们两眼对两眼,冷清对着冷清。你们独自饮着孤独,独自看着日升日落,月缺月圆。时至清明,无无泪,无月无影。不信神不信鬼不信上帝的儿子,没给你印纸钱,没给你烧轿车,没给你烧美女。儿最想烧给你的,就是一个名医,他可以医治你一身的病和减轻你所有的疼痛和麻木。可我又不忍心伤害别人。只有寡淡的文字用以遥祭,只有清冷夜里的怀念。

每当星光落地,每当黑夜撒下珠帘,儿总沿着黑夜的边缘,沿着涛声的回音,沿着慢慢上升的尘世,左一脚天堂、右一脚地狱的找你。儿几次在梦里撵你,你都跑个不停,没和我说上一句贴心的话。父亲,儿想吃你爆的腰花了,还想吃你炸的酥肉。你走后,儿再没吃过那么嫩、那么脆的爆腰花;那么酥,那么香的酥肉。你爆腰花的“三铲半”绝技,我试过无数次,可爆出的腰花不是老就是没熟。父亲,如果悔棋能将你从地狱悔回人间,我情愿你每盘都悔。与你下棋,你老爱从我的手里抢夺我吃过的你的兵马,还气喘嘘嘘地威胁我“你敢将死老子”边说边又把死了的君王扶正。后来我听一个叔说,你下棋就会忘了手脚的麻木和一身的疼痛。父亲,儿不孝。你活在时,儿都没有好好孝顺你,还那么和你计较一兵一卒、一城一隅的得失。是你教我认识的兵马,是你给我的江湖。父亲,这辈子你好像都没认真地打过我一次。你老爱说:“老子一磕拽磕你八个包”就算那次我用火钳夹着一坨屎,凑近你熟睡时的鼻子,想要你翻身,我好摸你包里的零钱。你醒来也只是在我的额头磕了一下,磕完还递给我几张角票。这事后来被母亲知道,在秋后算账时多挨了很多竹条。父亲,每年清明都有人提前祭奠你。为你修缮,供你香火。可全家人至今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一夜,天地无语,山川移位,日月下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世界突然地静了下来,净得如此的无聊、无味,无休、无止。只有一个瘦弱的身躯把一架老旧的木床翻得吱呀吱呀的响的声音。我已习惯了在那彻夜的痛苦地呻吟声中,在那彻夜的咳嗽和喘气声中熟睡。临晨,母亲用并不惊讶的声音喊着“成娃子,快起来。你老汉死了”我好一会都没动,我以为母亲又在说梦话。我不相信你就这么走了。但我相信,你早迟要走。这么多年,你的尘肺病就像生了锈的木锯,锯着一根风蚀了的大骨;你彻夜的咳嗽喘气,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沙漠里,艰难地上坡,然后慢慢地下坡;更像是一把年份久远的马尾,拉着一根生了锈的琴弦。你迈着的步子虽小,但总会落地。你喘着的气虽弱,但总会接上。有时,有一念之间,希望你那根弦突然断裂,那口气突然上不来。但事情突然地就是眼睁睁的现实,我头脑里一片空白,茫然无助,连手脚都无处放。看着平静下来的,躺着也没遮住几寸竹席的你,我无以面对,交不出答案。泪水涌在低处,我努力扬鞭抽打着它们上路,它们就是不入眼眶,它们一个劲地往血管里涌,往骨髓里钻。

父亲,这辈子我总忘不了你一身的病。那满抽屉,满柜子刺鼻的药搅在一起,医好了床与柜子的蛀虫病;挡住了蚂蚁、蟑螂和蜘蛛的不敢入侵;逼得你床下几洞的老鼠背井离乡。可是却医不好,你一身的麻木与疼痛;医不好,你的支气管炎和严重的尘肺病;医不好,你彻夜地咳嗽和呻吟。一张床,垒满了你手脚的麻木,那无数土瓦的缝隙飘出的都是你疼痛地呻吟。你那竭斯底里地咳嗽,把黑夜咳成一个一个的窟窿。如果允许,我不准你在我还没来人间时挖那十五年的煤。十五年,你拽回多少地狱里的黑暗?十五年,你多少次徘徊在阎王的边缘?不知道一个二期尘肺病人的肺里,插有好多占领者的红旗?不知道一个二期尘肺病的肺里,要抠出多少煤尘?一台只吸不排的吸尘器,整整吸了十五年。公私合营时,你被安排在供销社当炊事员,一干又是十几年,直到走的那一夜。几十年,你的肺里一层煤,一层油烟。一层油烟,一层煤。清江河,洗不去你肺里的煤尘;山泉水,漂不走你肺里的油烟。没领一天的退休工资,到死也只是个借用工。十几年,你的肺里一台只抽不排的抽油烟机,一台只吸不排的吸尘器。两台家电在你肺里亡命的工作着,是你一生的“财富”

你的父亲,一个清末的秀才,一个朱德的同学,一个不敢北伐的胆小鬼。后来被新中国改变成了一个用八股文炸油条卖的小商。他和一个小脚女人,冒着寒风冰霜,顶着烈日酷暑,一路地刨土挖坑,放苗,培土浇水,一口气栽了十八棵嫩苗。可活下来的,只有一个穷尽一身病的你和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姑姑。浓缩的未必是精华,留下的不是妖精就是妖怪。我的姑姑,十几岁就敢卖掉我母亲嫁过来没几年刚修的三层楼房,而且在她的父亲死后三次将尸骨从棺材里翻出。不知她有什么天大的仇恨。如果改变不了命运,就只能被命运左右。你的一生,被天地管着。被儿女拖着。被病魔缠着。被生活压着。被一个“女强人”挥来喝去。你还是用单薄的身躯闯着你的江湖,并将病魔玩弄于手掌之间,到死也没有丢下一个儿女。你的朋友经常嘲弄你“耙耳朵”你却乐呵呵地笑道“我没和儿女跪在一起挨打就不错了”“哪有不怕老婆的,不怕老婆的是野人”你的言语里有无奈地感叹,也有丝丝不易觉察的幸福。我太知道母亲的强。由于父亲很少管束我们,再加上儿女多,母亲也忙不过来。母亲随时都削有一大把竹条或桑树条放在床架上。谁有事她记着,秋后算账,一般一个星期。按大小跪一排,有事说事,没事陪杀场,那竹条是使了劲地抽。记得我一天被抽了五次,天还没黑。说实在的,母亲不强真的不行。一大家人的生活,再遇一个生事惹非的“妖精”我病死的舅舅又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母亲还有两个妹妹。母亲的强是生活逼出来的,没有母亲的强,会垮掉几个家庭。母亲就像桶箍,就像串起佛珠的绳索。

父亲,我现在都佩服你的胆量,你竟敢在“十里无小偷,百里无盗贼”的年代,在下班挑回的泔水桶里挑回一块腊肉。被发现后,他们说那不是一块腊肉的问题,是阶级问题,是立场问题。由此,你被游街,跪了几个月的瓦砾和玻璃渣,伤疤一个垒一个。用工性质也由国家的降为集体的。你的手脚麻木和疼痛,就是因为那一块腊肉。二斤七两腊肉,让你一生抬不起头,也让你痛苦了一生。如果可能,我们七兄妹每人割四两自己的肉,或者割我二斤七两肉,只要能减轻你的疼痛与麻木。父亲,当时你什么也没想,你想的是:你的大儿,在码头捞炭,由于耳朵长时间进水,已开始流脓;你的大女,已饿得弯不下腰去捡拾一粒苞米;你的二女儿,由于一场大火,已将右手的三根手指永远烧在一起;你的二儿,由于感冒没好的感冒,针头已将屁股打成了筛眼。他们已很久没闻见油腥。记得有一年,幺姨很想领养小弟或者小妹(幺姨没生育)妈妈的意思是,与其在一起挨饿,不如让她领养就是。你知道后,坚决不同意。“只要我没饿死,他们就有吃的”你一把抱过二姐背着的把自己拉的屎吃成红薯味的弟弟。就像有人要抢你儿似的。幺姨最后在二姨那领走了小芳。

父亲,几十年里,儿将你衣钵里的善良和痛苦,将母亲衣钵里的傲骨和坚韧揉合成上路的干粮,无论生活给我什么样的背景,我都用它们闯着我的江湖。我痛苦着,因为我快乐。我快乐着,因为我善良。我傲骨着,但没有傲气。儿子的文字,不做嫁衣。不写在痛苦中舞蹈,在伤疤上歌唱的诗。肉体虽不值几文,但灵魂可以藐视一切。父亲,我们一刻也不敢将你忘记,你栽种的七个小矮人如今都已长成参天大树,而且枝繁叶茂。你走后,我们三兄弟四姐妹,围在母亲的身边,总算熬过来了。只是苦了母亲,她像一架失修的风车,把我们颗粒归仓,除去杂质;她更像一棵快失去水份的枯树,落叶枯黄地飘在寂静中。可她每一个关节都在吱吱作响,真怕一阵风来就会吹垮。数不清,那四壁的风雨,侵蚀了母亲多少高大的身躯;数不清,母亲的汗水泪水,泡湿了多少南北的日子;数不清,母亲的辛劳与艰辛,熬瑟了多少西东的黑夜。母亲坚强地在泪水里把一粒米分成七份,却两手空空地看着我们成长。

父亲,你竭斯底里地咳嗽,老飘荡在寂静的夜空,飘荡在我的梦里。你把脸涨得通红咳嗽的样子,你用麝香熏着你麻木的关节的样子,老浮现在我的脑海。儿多么希望,用寒风的尖刀,无声无息、不痛不痒,割破你的喉咙,刮尽你久咳吐不出的浓痰;儿多么希望,用滚滚的秋风,扫尽你肺叶里所有通道里的尘埃;儿多么希望,用爆裂的冷霜,烧死你手脚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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