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儿去岱山避暑,晚风依然炎热,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汗流浃背。街角有一家面馆,走进去要了一碗面汤,权当宵夜。店里没有几个客人,老板夫妇也在整理餐具,准备结束一天的营业。
“你们是哪里的?”我一边喝汤,一边与老板闲扯。
“青海果洛”,老板回答。
“我知道那个地方”,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色的蓝天,白云就像调皮的孩子,时不时地遮住太阳的光芒,在草甸上投下巨大的阴影,羊群悠闲地吃草,一阵风吹来,云的影子快速地向着山的那一边移动,就像舞台的幕布,时开时闭。
“你知道?”老板娘突然插了一句话,眼光里闪现着惊喜,似乎在这遥远的地方遇见了家乡的故知,“你去过吗?”老板娘又追问了一句。
“去过,也许”,我有些迟疑。我到过青海的许多地方,然而,青海的广大,让我这个长期生活在海边的人难以想象,我并不能十分确切地肯定,我所到过的地方就包括她的家乡。在青海,同样的一个名字,就可能超过了浙江从东到西的距离。(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但这并不妨碍老板夫妇对我的好感,他们结束手中的活计,索性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聊天。
“怎么会到宁波来开店?”我随口问。
“这里的生活好过呗。”老板娘笑着回答。看得出来,在她的心中,生活充满了希望。
“吃得惯吗?”老板问。
“可以,偶尔换换口味,感觉还是挺好的。”这是我的真心话。除了家乡的一些小菜外,我一向对食物没有特殊的偏好,甚至于,对于不同地域的食品,好奇心会驱使我尝一尝每一种特别的食物。有一次在银川,我特意点了一盘羊眼睛,食之过半时,才将食物的名称告诉同行的朋友,然后在他人的惊呼中享受捉弄人的快乐。在拉萨,羊脑是最尊贵的食品之一,可以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如无其事地将羊脑送入口中。在云南,最喜欢的是竹虫,油炸得金黄发脆,买一小杯,边走边吃,那是最休闲的旅行。在台北,吃过清水煮的牛睾,在女生的注视下吃这些东西需要有一定的心理承受力,不过味道确实不错。去丽水的时候,特别喜欢炸知了的味道,以至于有一回在宁波举行食品展,我还特意跑到展会现场买了一包知了过把瘾。眼下青海风味的面汤,对我来讲只是另外一种味道而已。
然而,这却是不一般的味道。
说到青海,脑海中立马浮现出青海湖畔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汽车还没有到达,远远就能看见连绵的黄色,漫山遍野,如同倒翻了的谷筐,谷子撒得满地都是,密不透风,从山边一直铺到湖畔,把这一片土地染得金黄——这里是黄色的世界、油菜花的天堂。我习惯于江南的油菜花,那是在丘陵、河流和城镇中间生长起来的黄色,每到三四月间,乡村就会变得热闹,一大片的黄色,一大片的绿色,中间或许夹杂着一小片粉色,那是油菜花、水稻和桃花共同的舞台,是色彩的群舞。在它们的背后,通常还矗立着一座小山丘,山丘上密密的竹梢就如同绿色的波浪,在风中不停地摇摆。这是江南最美的季节,是春日里最提得兴趣的出游理由。
然而青海的黄色却全然不同,这里只有油菜花的独舞,从未曾想过还要让别人来伴舞。如同抖开了的水袖,刹那间就把整个舞台占满了,让观众的眼中不能有一丝的杂色。这满眼的黄色,一定是野兽派的马蒂斯把用剩的黄色颜料全都倒在了这里,然后又粗心地拿刷子涂开,顾不上细细地描画,否则,为什么会黄得这么的纯粹、这么的均匀,均匀得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幸好,远方还有倒翻了的蓝色,蓝得那么纯净,从脚下一直连到天边,把湖水和天色都混淆了,只有当你的目光触及漂浮的白云时,才会猛然发现,其实,你的目光早已移到了天际。
无穷无尽的黄色、无穷无尽的蓝色,这便是青海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其实,还有那样的绿,那样的白。
从西宁至青海湖,地势渐次上升,在山中的道路盘旋,沿途是高山草甸,绵延起伏的绿色一直延伸到远山的脚下,没有江南的翠色欲滴,没有重峦叠嶂的气势,没有满山密密的针叶林,没有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与新疆南山牧场的味道迥异,与呼伦贝尔大草原更是截然不同,这里有的只是高低起伏的浅浅绿色,紧紧地贴着地面,如同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苔藓,就像把一张绿纸揉皱了,展开又被放在地球上。
虽然是夏日,绿的尽头依然是皑皑的雪山,无论车走到哪里,总能看见阳光下的雪宝顶。雪宝顶如同波涛中的一块大冰山,不知道被哪路神仙一斧劈开,再用砂纸精心打磨过一样,光洁得就像一面镜子,闪着耀眼的金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雪宝顶,便是这里的中心,先是在地理上,继而是在人的心里成为中心、成为巅峰。一旦成了心中的巅峰,雪宝顶便有了灵性,变得鲜活起来,变得与当地人的生活密切相关。
这草地和雪山,就是当地人的生活。有了草地,就有了羊群,就有了每天的一日三餐。有了雪山,就有了向往、有了追求、有了寄托,生活就有了灵魂,变得不再艰难。经过拉鸡山口的时候,特意下车走了走,看一看竖起在山脊上的五色风马经幡,望一望圣洁的雪山,心灵似乎也得到了净化,就像雪莲一般,洁白地开放。在这几十年间,我走过许多的地方,然而,我却格外钟爱青海这片土地。虽然,这种感觉只是后来才慢慢体会到的,其实,种子却是在这一刻种下。自此之后,这种喜欢便在心间生长起来,越到后来变得越发清晰,变得越发甘醇,如同那些难以忘怀的情感,时时萦绕在心头。这时候,心头响起的旋律,便是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未到青海之前,对青海的概念大部分来自于这首歌,美丽的藏族姑娘萨耶卓玛,金银滩草原上一个千户的女儿,站在毡房前轻轻地给了王洛宾一皮鞭,这是一个少女的初恋,夕阳映衬着她的倩影,她那粉红的小脸好象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与姑娘相伴的是青青的草地、洁白的羊群,还有镶着美丽金边的衣裳——这似乎就是青海的形象。第一次去青海,从兰州坐火车至西宁。一下火车,迎接我的是一位汉族女孩,高挑的身材,清纯的模样,两腮是经典的高原红,一开口便要笑,笑得就像歌里的卓玛。相伴数日,我便把她当作卓玛,似乎卓玛就应当是这样的高原红,这样的高原红便是王洛宾心中的那个女孩。
可是,王洛宾心中的那个女孩却不是卓玛,那时候,王洛宾已经结婚,他的妻子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性——洛珊。王洛宾对洛珊的爱情是真挚的,这种真挚在青海的土地上幻化成了《半个月亮爬上来》。
“半个月亮爬上来,照在我姑娘的梳妆台,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再把那葡萄摘一朵,轻轻地扔下来。半个月亮爬上来,照在我楼前的常春槐,你想吃那葡萄莫徘徊,等那树叶落了再出来,依拉拉常春槐。”
然而,聚少离多的日子让浪漫的洛珊选择了离开。洛珊与王洛宾离异后,王洛宾的心中依然存有洛珊的影子,这种痛苦的牵挂被王洛宾编织进了《青春舞曲》的创作之中,甚至在他的第二次婚姻时,王洛宾还为洛珊写下了情诗《你是我黑暗的太阳》。直至人生的终点,王洛宾一直念念不忘,如同一个站在窗外的男孩,等着心仪的姑娘推开纱窗,轻轻地扔下一串葡萄,这串葡萄便是男孩心中永远的牵挂。
因为有了牵挂,别人就很难真正进入他的心灵。当三毛出现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能够走得很近,三毛在台北给王洛宾写信,希望在他的寓所里有一个属于她的角落,即便是睡在沙发上,她也会感到无比欢欣快慰。可是王洛宾在回信中表示,自己已经是萧伯纳的一把旧雨伞,不能用来遮雨了。
其实三毛的心中又何尝没有一个牵挂,那个意外离去的荷西是三毛永远的痛,没有了荷西,便没有了可爱的三毛。或许,三毛曾努力想要重建一个家庭,但她终于未能走进王洛宾的世界,直至她最终选择了那条通向天堂之路。从此,留在我心中的那棵橄榄树,永远是淡淡的灰色,一直伴我走过了中学时代。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值得永远记忆的她或他,就像卓玛心中的王洛宾,王洛宾心中的洛珊,三毛心中的荷西。在这个世界上,她或他会渐渐老去,然而,在心中的世界,她或他会永远定格在分别的那一瞬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定格会愈加清晰,愈加美好,直至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永远的牵挂。
也许,对于这样凄婉的爱情故事,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投射上不同的颜色。洛珊与荷西的故事,似乎都是灰色的,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金银滩草原上卓玛的故事,至少,夕阳下卓玛的脸上还有一抹高原红,让这个故事带有一些喜色,能给你留住一些快乐和希望,而不至于对纯真的爱情失去信念。
这便是我心中的青海,一个五色的世界。蓝色、白色、红色、绿色、黄色,恰恰是风马旗的五色,在风中不停地飘动,如蓝天般广大、如白云般吉祥、如火焰般炽烈、如绿水般甘冽、如黄土般浑厚。只不过,在我的世界里,风马的五色源自于我的内心,只有当心里充满色彩时,风马才会变得彩色,即便是那棵灰色的橄榄树,也会变得鲜绿起来。虽然,有些等待未必能够有结果,如同卓玛、王洛宾和三毛一般,但是,能带着一抹高原红去等待,等待就成了希望。卓玛、王洛宾和三毛都已经离我们远去,而他们的等待却早已成为传奇。
这便是我们的人生,由喜悦、热烈、彷徨、悲伤、平淡构成,每一种情感分别折射出一种颜色,每种颜色都由我们自己来选择,每种选择都可能留下些许遗憾。我心中的五色,如同青海一般,蓝色、白色、绿色和黄色,生长在眼睛里,折射到心灵里。还有一种颜色,未必会在眼中占有一席之地,却会在心中占据最大的空间。这种颜色,每个人心中的答案或许都不相同,当你挑选这不同的第五色时,你的人生也会随之改变。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通向何方,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挑选何种颜色作为这第五色,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弃希望,因为,在每个人的梦里,都有一棵远方的橄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