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开满院香
张新浩
老家的院子,有一棵一搂都抱不住的的梧桐树,高大茂密的树冠几乎罩满了整个老宅。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树上便开满了小喇叭一样的淡粉色的花,成群的蜜蜂唱着欢快的歌儿在花间翩翩飞舞。花开的季节,整个院子便沉浸在浓郁的花香里。
我又一次来到这棵高大的梧桐树下。
老宅的一切现在在我眼里既非常熟悉又十分陌生。过去这个热闹的院落里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但如今却空无一人,死一般的沉寂。在这里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堂屋里镶嵌父亲母亲遗像的镜框上布满了灰尘,他们曾经的熟悉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有些让人感到有些怯意。父亲母亲如牛马般辛苦了一辈子,在我刚刚长大成人时便先后撒手西去,早早的去了遥远的天国。姐姐妹妹们也先后一个个离开了这个曾经温暖的家,嫁到或近或远的地方,做了别人的新娘,开始了她们新的生活。过去亲密无间的姊妹,如今已是各奔东西,天各一方。现在,除过春节,一年中只有清明节、十月一、冬至这些为阴间的亲人祭奠扫墓的日子,姊妹们才可以齐聚在一起。看着她们日渐衰老的面孔,听着她们诉说着诸多不顺心的家事,我的心情便格外沉重!人生易老,韶光易逝的感慨不由得涌上心头!于是,我便更加的怀念从前的日子,怀念童年时难忘的快乐时光。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的二月初二,千年古镇绛帐街春节后第一个盛大的庙会,解放后破四旧,不叫庙会了,叫物资交流会,这些年又恢复庙会的称呼。父亲从街道里买了一颗桐树苗,在老屋上房的房檐前,和我一起挖了个坑,把树苗栽到里面,培上土浇上水。过了不久,就看到树上抽出了嫩绿的枝芽。(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桐树是速生树种,到了第二年,它便长过了上房的屋沿,树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绿叶,开满了淡粉色的梧桐花,蜜蜂整天在树上嗡嗡的歌唱,让这个本来十分热闹的院子显得春意盎然,更加热闹了。
梧桐树下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姐妹们在树下玩了数不清的游戏。在花开的季节,我学着姐姐们的样子,把落到地上的梧桐花摘掉花把,放到嘴里去吮里面的花蜜,吸一口顿时便感到满嘴甜丝丝的。可惜这里面的蜜很少,吮一下便完了。为了让嘴巴多甜一点,我只有把落在地上的桐花一个个的捡起,一个个摘掉花把后,放到嘴边吮吸。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个香甜的感觉超过了我后来吃过的任何蜜糖。但世上好像永远没有免费的午餐,吃桐花蜜也暗含风险,我也付出过代价。有的蜜蜂还在喇叭花中间采蜜,花便落到地上,可怜的蜜蜂还没顾得上从花蕊中爬出,便被贪吃的我从花的根管吸到嘴里,霎时我的舌头上便立即起了很大的一个包,钻心的疼痛让我疼的在地上边打滚,边吱嘛喊叫。每到这时,姐姐们便吓得手足无措。因为她们知道,母亲下地回家看到后,她们被斥骂甚至挨打是躲不过去了。
我们姊妹六个。在别人眼里,我是十亩地长了一棵谷——独苗。是全家呵护的心肝宝贝!但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生活异常的艰苦的年代,父母既是有心宠爱也没那个条件。我们都是长身体的年龄,父亲母亲幸幸苦苦劳作一年,从生产队分的粮食仍然不够我们吃。姐姐们从树上捋下的榆钱、桑葚、洋槐花,从渠边采摘的小酸枣、野草莓,对我都是填饱肚子的美食。但尽管如此,仍然总感觉吃不饱!对饥饿刻骨铭心的感觉,充满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在那个以工分多少定分配的年代,为了让家里年终能多分点粮食,四个姐姐大都小学都没上完便跟着大人下地干活挣工分了。这样,家里从生产队分的粮食、菜油、花生、瓜果等渐渐比原来多了一些,我家也从原来的短款户变成了长款户,年终竟然还能分得几十块钱。母亲也不再为我们吃不饱肚子在背地里发愁流泪了。
我是八岁上小学的,当时也没有学前班和幼儿园。八岁上学在当时不算晚。不够八岁,学校还嫌年龄小是不会收的。姐姐们在地里没日没夜的受苦之后才后悔原来没好好读书,便一个个耐心的劝我要好好上学,放学后监督我认真完成作业,每学期放假当我拿着学校发的奖状回家后她们比我都高兴,替我用画钉钉到屋内土墙上最显眼的地方。
时间一天天逝去,我们也一天天长大,但我感觉父母却很快的变老了。虽然日子还是那么紧巴巴的,和原先相比却也好了许多。我也从一个不谙世事整天只知道用袖子擦鼻涕的顽童长成了翩翩少年。
十五岁那年,我初中毕业了。在当年毕业的四五百名学生中,我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中专,跳出了“农门”,吃上了农村人梦寐以求的商品粮。当时初中专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三。这件事在当时成了村里人长久谈论的一个话题,我也成了村里大人们鼓励孩子发奋努力的一个榜样。我看到父母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开心的笑容,但也看到了他们掩盖在笑容背后无法说出的隐忧。
我的家在渭河边上,,我上初中时已包产到户了。每人分了不到二亩地还渭河两岸都有,种地是要跨过渭河的,由于渭河的阻隔,同样种一亩地,河边上的人要付出比别的地方更多的艰辛。在渭北地区,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有女不嫁渭河岸》的歌谣,述说了渭河岸边生活劳作的种种艰辛。
歌谣里描述的是事实,祖祖辈辈生活在渭河岸边的人们,由于渭河的阻隔吃尽了苦头,还有很多的人被这条河吞噬了生命!我清楚的记得小时候一年秋季我们村发生的渭河沉船的惨剧,十几个青壮年被滔滔渭水瞬间吞没,撑船的船工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判刑。最后一具尸体找到拉回来已是一个月后,尸体涨的棺木已装不下,便在村边的墓地里用蒿子围起来,等挖好坟后下葬。当时已是初冬,在黄昏后村庄的暮霭和袅袅炊烟中,飘散着无法遮掩的尸体的恶臭和死去丈夫的女人凄厉无助的哀嚎。我们吓得好久天一黑便不敢出门。
那时候在收获的季节,渭河上是没有桥的。河水浅了,收获的庄稼便靠用背篓背,用架子车拉着涉水过河。水深时,全村一千多口人和牲口来回过河,收获渭河以南的庄稼全靠两只木船南北两岸来回摆渡。过河的情景是激烈的,没有一丝那个红遍全国的小品《过河》里的诗情画意。上船既要有力气,又要眼疾手快,否则你只有在河边等了。最先上船的,肯定是身强力壮的,拉到最后上不了船的,一定是年老体弱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妇孺。不要怪村民们刁野,不知道尊老爱幼温良恭俭让,在吃饭生存是第一需要的时候,你让了别人,你过不了河,有可能一场大雨或是渭河涨一次水,你家的庄稼就会收不回来,那全家就会吃不饱饿肚子。到那时没人会同情你,反倒会笑话你太实在。“仓廪实而知礼节”,从我小时候经历的过河这件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因为这个原因,渭河,这个滋养中华文明几千年的母亲河,在我这个农家孩子的心里,是专干坏事让人憎恶的恶魔。
我考上中专那年,父亲已快60岁了,他身体瘦弱,在上船时往往被身强力壮的挤了下来,我明显的感觉他干这些繁重的体力活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在“金榜题名”的喜悦过后,我不得不开始直面这个残酷的现实。我自己跳出了农门,从此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但却把这一切丢给了年迈的父母。如果我没考上的话,那么我就会别无选择的肩负起家里的重担,让身体瘦弱的父亲和体弱多病的母亲不再吃苦受累。但现在我却要走出田野,摆脱地里繁重的劳动,把这一切全都推给年迈的父母。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当他们老了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要离他们而去。我考上学对于我可怜的父母来说,只是空欢喜一场。他们像一头羸弱的本该卸套休息的老牛,在没有指望的情况下只有继续负重前行。
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尽管有那么多的纠结和不舍的牵挂,最终我还是走出了乡村,坐上火车,去了繁华的都市。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本来还艳阳高照,但忽然间就浓云密布,狂风大作,老屋院子里那棵一搂都抱不住的桐树被连根拔起,倾倒在院子西墙上。随后暴雨如注,还夹带着核桃大的冰雹,把房上的瓦,地里的庄稼打了个稀烂。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雨和冰雹他们长这么大也从来没遇到过。
雨过天晴后,父亲和母亲商量后请来了解板的木匠,把这棵树大解八块,锯成了棺材板。我的脸红了,在仍然讲究厚葬的西府农村,子女如果不给老人准备一副松木寿材,是没本事的表现,会被人笑话的。而我现在仍然还要向他们伸手要钱,遑论自己掏钱给父母做体面的松木寿材了!
我工作不久后,记得是那年秋收后的一天傍晚,在渭河滩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回家后蹲在上房后门口歇息,忽然头和身子就歪了。等我被邻居惊慌失措的叫回到家里,他的半个身子已经僵直,眼睛直直的望着我像要说什么,但他嘴里已说不出话来。等我们把他抬到绛帐地段医院,医生装作抢救了一阵,便告诉我们人已不行了…….
我不想再去回忆当时撕心裂肺的苦痛,我几乎崩溃!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学会游泳的孩子,刚一下水便被滔天的巨浪打到深深的水底!由于太过突然,我给他做一副松木寿材的愿望落空了。人死了,入土为安是头等大事。两天里我不吃不喝一刻不离的看着木匠昼夜不停的把桐木板刨光推平做成了棺木,漆匠用土漆把棺材漆的启明放光,几天后近乎麻木的看着村里的父老乡亲在唢呐欢快的乐曲声和我们姊妹们呼天抢地的哭声里把装在黑森森的棺材里的父亲抬到离村子不远的墓地里埋葬!
父亲的三年祭日过后,在我和父亲原来栽梧桐树的地方,竟然自己长出了一株翠绿翠绿的桐树苗!为了不再遭受睹物思人的痛苦,回味那此生难言的折磨,我用锄头把它铲了。谁知第二年它又发了出来!我想,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于是我不再铲它,闲了给它修一下枝条,浇一勺清水。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也去世了,我给母亲买了上好的松木寿材,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埋葬了母亲,老宅对我已没有任何牵挂,我便带着妻儿,把老宅的大门锁上,离开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和村庄,开始在外面的世界里漂泊流浪……
今天,在故乡的老屋里,这棵从院子里自己长出的梧桐长得越发茁壮茂盛。比原来我和父亲栽的那棵还要高大茂密。它不分寒暑,默默守望着这荒寂的老宅,给这个我曾经生活的乐土洒下沁人的芬芳…….
2013年10月5日 写 于 西安
2013年10月11日晚 修改于 绛帐
张新浩
笔名真水无香,生于1968年7月,陕西扶风人。中共党员,大学文化。1988年6月毕业于陕西省武功师范,先后从事过教师、乡镇文化站长、成人教育专干等工作。现在扶风科技工业园管委会工作,任规划建设局局长。参加工作以来,先后发表散文、通讯、摄影作品100多篇。参与编写《大儒马融》研究丛书,著有《风流绛帐》。
电话:13649177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