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讲古的张大兵死了
张大兵又一次成为村里人闲谈的中心,是在他死了半年多以后的日子里。 “恁日眼一个人,谁知道……”,在回村子的路上,堂兄就给我讲起了张大兵死后的“哀荣”……
一、其人
认真讲起来,张大兵是我爷爷的五服内的兄弟,应该叫“大兵爷”的,只是自我父亲少年时就求学在外,因此故乡的人交往的就很少。至于我,家乡的人和事,多是听人说来的。而这听说中,总少不了大兵爷的新闻。哪怕就是没有什么新鲜事,老家来的人也要聊一下张大兵的近况,仿佛“开谈不谈张大兵,枉是故乡来的人”一样。
张大兵的确不是一个“凡人”。我只是在读小学的年纪里,有一次回乡,晚上在爷爷家的院子里遇到过一次,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家乡的人,大部分的活动都是在院子里完成的。院子兼具了餐厅和客厅的功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吃完饭,就地撂了碗,开始扯谈:盖房上梁,赶会唱戏,耕播犁耙,摘豆打花,磨面碾米,婚丧嫁娶。这些都没的谈的时候,就是农人们最舒心的时候,便会互相串了门:讲古。其实就是见过世面的或者饱读诗书(以前的野史或小说中都有诗,即使是医书、历书、相术、算学这些理工类的工具书中都有民谣、口诀、咒语之类的顺口溜或打油诗,故而只要是书,乡里人统称为诗书)的人给村里人上社会学的课程:从姜子牙封神到薛刚反唐,从鬼怪妖魔到赶集遇狼,胡扯一气,等到说的人说痛快了,听的人听瞌睡了,就算下课。张大兵就是这么一个好讲古或者说能讲古的人。张大兵不识字儿,有诗或没诗的书都不曾读过,他讲古的内容多是听来的,也有他自己编辑加工的,据说是亲身经历的事。反正对他而言,即使是小时侯打架掏秃枭(根据乡音造的词,应该是指猫头鹰那种不招人待见的鸟)这些事,对孩子们来说也就是“古”了。这种讲古的活动,对于传承中国的文明和糟粕实在是功不可没的,同时传承的还有乡土的历史。正如我在三尺讲台上讲授着自以为是文明的东西一样。
二、讲古( 散文网: )
那天,个子矮小但很精神的张大兵,一进爷爷的院子,看到父亲和我这些平时不在家乡的人,就恍如不招人喜欢的老师遇到了新学生一般,格外来精神。 “这是老二?都挺好的吧!”问候语罢,就不管不顾地开了讲:“现在哩孩的,都不照了。我那时侯,一的在戏上吃饭。那一回唱戏碰上个日眼人,不叫我,俺黑来等他一开戏,就在村那一头儿敲锣,离地把狗日的戏给搅了。哼,现在哩孩的都不照了。”这里的“孩的”,可能指我父亲,可能指我,可能泛指在场的人,也可能只是开讲前的发语词而已。后来父亲细讲给我,我才明白:张大兵小时侯,家里穷,因而附近村里有戏班子来,总是凑上去忙活,不管真忙假忙,一天四顿饭总不缺岗。唱戏的是苦行,虽然没有家业,有戏唱的时候吃的总是比庄稼人好。能在戏班子里混几顿饱饭,对于时常挨饿的人,尤其是十几岁的孩子来讲,的确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我当时大概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听了张大兵的“古”,确实很羡慕,近乎于崇拜:不是因为几顿饱饭,而是因为我也曾在文化宫或俱乐部听过几次“红灯记”或者揭批“四人帮”的戏(奇怪的是,当时样板戏和打倒四人帮的戏经常交错演出——耐人回味的历史阶段),却没有胆量在戏院里边唱“我爱北京天安门”,更别说敲锣了。还记得爷爷在那天“讲古”下课以后所发的议论:“那个东西,哼……”。爷爷一辈子没说过几句囫囵话,就靠着半句话加上表情和语气,让别人来理解自己。不会讲古的爷爷一生辛勤劳作,一直到八十多岁做古,不曾教训过我一句话。我崇敬我的爷爷,却有些崇拜“那个东西” 张大兵:能把那么让人心酸的童年往事说成如同擒了反王一样的英雄壮举,让我佩服。正如佩服那些给中学生阐述“三个代表”的政治教师一样。
三、传奇
张大兵的其他故事,就都是来自于乡亲的转述了。虽然不如亲耳聆听来得精彩,有些事也还是让人难忘。作为再传弟子,略做一点记述。只当学习《论语》吧。
“打安阳的时候,我们在城上边……老蒋给顾祝同说:你还怕老百姓骂你哩?……死哩人真多……” 张大兵又一次进入了角色。
“打安阳时,俺在城下哩。”比张大兵小两三岁的一个本家大侄子幽幽地说,“在城下”当然就是解放军的部队。
“不知道。要知道你在城下……”
“你早崩了俺啦。”
“……那也不敢说……”。张大兵讪笑着结束了演讲,犹如老师内急时让学生培养自学能力一样。说起这一段儿,张大兵倒是让村里人很感动。当年国军在村里抓壮丁,一个村俩人儿。村里人大多没有文化,却都认准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理儿。保长只好祭起“熬丁”的法子:把村里青壮年男子集中到戏台上,四角点起汽灯,开会。说是开会,却不用讲话,大家都坐在小板凳上,熬着。谁熬不住了,一打瞌睡,保长就可以说:“大家看到了,谁谁点头同意了,回家准备准备吧。”于是散会,除了那个瞌睡虫,皆大欢喜。让村里人感激张大兵的是,本村“熬丁”只熬一个人就够了,因为张大兵没熬就报了名。至于张大兵当兵的动机,村里人也懒的去想。要按照我爷爷的话说,就是“那个东西,只要管饱,哼……”我崇敬我爷爷,只是这样说有些刻薄。张大兵当兵不到一年就回来了。因为在冀南当的兵,刚到豫北就遣返了。打安阳时,城下是东北野战军,死伤无数,异常惨烈。安阳攻城,堪比血战四平。本来可以围而不打,不影响大军南下,不知道触动了林副统帅哪根筋(可能守城的是黄埔哪一届的小师弟吧),一定要攻城。村里走的两个兵,张大兵光荣地被俘了,另一个可耻地牺牲了(应该说可耻地被四野击毙了)。冀南当兵,豫北遣返,几个月的经历让张大兵多了许多讲古的材料。
四、神勇
张大兵的不凡,不止是在嘴上。还有许多英勇果敢的事迹被村里人传诵着(根据村里人讲述时的表情,应该不是“传颂”)。村里一个后生,跟媳妇闹别扭,媳妇愤而回娘家搬兵去了。这后生急找村里几个“场面”上的人商议,其中就有张大兵。 “场面”这东西很奇怪,被许多人鄙夷的张大兵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是村里“场面”上的人了。好象城里也一样,我周围几个人,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鄙夷,而他们的场面也越来越大了。
这一次张大兵的机智神勇又得到了发挥。“找几个人,趴到房上,垒上石头……开着院门儿……”。可惜那媳妇娘家兄弟们不是司马懿,刚一进门,就被房上扔下的石头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吓得那媳妇磕头作揖:“饶了我兄弟们吧。”在安阳做了俘虏的张大兵,终于打了一个大胜仗,且战果辉煌:现在那媳妇在村里已是四世同堂,孙子还当了村干部,可以当得起“德高望重”。当然这种战法不能移植到现在:年轻人离婚就象换了个饭馆子一样,哪里还等到你居高临下,滚木擂石。
五、光荣
张大兵被更多的人鄙夷着,因为已经有很多人鄙夷地叫他“大兵爷”了。老头儿越活越滋润了。晚年的张大兵居然进了乡里的养老院。我说“居然”,是因为实际上应该叫“光荣院”:能被乡政府管起来养老的,都是乡里的老党员或老战士,而张大兵却能跻身其中,原因不详,不敢妄议。在“文革”或者说“十年动乱”中,沾着“国民党”三个字儿的主儿,非死即伤,张大兵贵为国军,尽人皆知,却几乎成为村里“文革”的领军人物:上边布置运动,村里就开始斗地主,几个纸糊的地主高帽,用完就放在大队部里,着张大兵看管(因为尽管已经解放了二十年,他仍然是赤贫,单身住在村大队部里)。上边公社来人,张大兵就拿出地主帽,忙活着布置会场,喝水润喉,准备喊口号斗地主…… 。可惜解放后毛主席他老人家领导了那么多的运动:三反五反、斗私批修、批林批孔批周公,在我们那个小村里一律被“斗地主”所取代。斗地主的生命力之顽强,远远超出了“土地改革”的终极目标——目标已经达到,形式仍然长存,且在网络时代又焕发了青春:儿子总是叫不到饭桌上,因为在忙着斗地主、挣工分。
光荣院里的张大兵,又经常被人崇敬着。每当村里有老人们去世,张大兵必然从光荣院回来,在白事儿上忙活,或者是不忙吧,晃动着。在安阳城下和张大兵对峙过的大侄子,和他同时住进了光荣院,只“光荣”了两年,就患了食道癌,绝食而死(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留下张大兵,继续光荣着。我那说不了囫囵话儿的爷爷,在八十一岁上也去世了。张大兵拿起鼓槌,“咚、咚、咚”地擂了一通,坐下来,大块儿吃肉,小口儿喝酒。张大兵讲古的市场已经被电视抢走了,没有人再听他讲古,连我爷爷的半句刻薄话都听不到了。他就那么沉默着、却很顽强地坚持着,准时出现在去世老人的白事上,用那单调的鼓声和大口的肉、小口的酒送走一个个鄙夷和崇敬过他的人,直到八十六岁。我那先去的爷爷在地下见到他不知会不会说:“你这东西,比毛主席活的还长,哼……”。
六、因果
“恁日眼一个人,谁知道……”,堂兄红着眼说。
张大兵把自己的死,演绎成了小村的又一个传奇。光荣院里老人们的后事,都是乡民政所负责火葬的。张大兵也许害怕自己不能象村里老人们一样,埋在村子周围的岗坡上,安静地守侯着小村子,在感到大限将至的时候,去邻村串了亲戚,然后就没了消息。直到前一段儿时间,不知触动了哪位神灵,有人找起老先生来,闹的沸反盈天。现在的乡干部,工作积极性绝不输给文革时“闯将”的革命热情,终于弄明白:他在邻村躲了一段时间,咽气以后由侄孙偷埋了。为了显示对工作的负责,或者是为了完成火葬的指标,不管为了什么,总之是将薄薄的棺材掘出来,浇上汽油,就地火化,然后就地又埋了一回。那个场面,真是大。好象还有县里、市里的人给摄了像,就差现场直播了——张大兵不愧是场面上的人。
张大兵恶有恶报?或者是乡干部中了张大兵最后的借尸还魂之计?也许就是恰逢“政绩秀”赶时髦,总之是会讲古的张大兵终于作古了。盖棺论定,我试图总结一下张大兵是一个怎样的人。自小喜欢读史的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可能正象一位年轻同事说的一样:你们这些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人,脑子里只有史实,没有史观。也许是吧,该死的应试教育和该死的我。
“那个东西……哼。”我抹去眼角的泪,恍如四十年前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