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李敖
黑狼是一条狼狗。说起它的身世,还真有一段故事。黑狼的妈妈是家中原有的一条狼狗,它的爸爸是父亲费尽周折从狗场里找来的。它刚生下来,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名贵狗不好养啊),只剩下它独个在妈妈的乳头下呆头呆脑地摆动。这天晚上,疲劳的狗妈妈因为积久的病根发作,疼痛得不停叫唤。夜晚的村庄在银色的月光下伴着狗哭声好是凄惨。为了减少她的痛苦,父亲和我用土办法将这位年轻妈妈的生命送了一程。她的身体渐渐凉了,直到僵硬得如同一尊雕塑。我用铁锨在苹果树下挖了一个半人大的坑,帮着父亲把狗抬到了坑里。我们将她埋了。因为这条忠诚而英勇的狗,我们给那只一出生便没了妈妈的小狗崽起了它妈妈的名字——黑狼。
此后,我每天负责照看小狗,用奶瓶装满羊奶,搬个小杌凳,坐在院子当中,抱着她喂奶。小家伙朦胧着眼睛,嗅着奶味儿,咂摸着奶嘴使劲地吸吮,边吃边高兴地摇晃着小尾巴。
不久,小家伙便能到处乱跑了。它去啃羊妈妈的奶头,羊妈妈脾气倔,一不顺心,准顶它个底儿朝天。它和家里的猫眯逗着玩,竟一点也不惧怕猫咪的尖爪子,厚着脸皮张着狗牙扑着就上去了。小猫反应利落,退几步,一缩身子,一跃而起呀,一下就攀上了树叉上。没招儿的黑狼前爪扒着树杆,徒徒望着高高在上的猫儿,气呼呼得在树下团团转。公鸡是个厉害角儿,黑狼为此和小猫结成同盟,执行毛主席的16字方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好不容易三个家伙扭打在一起,鸡飞狗跳猫挠,从门内打到门外,从院内打到院外,闹得整个院子沸沸扬扬。
黑狼半大了,父亲每天下午一回到家就训练黑狼。它是一条认真而出色的狗。开始学习叼砖块的时候,窄小的嘴头怎么也不能把砖块夹起,它用牙齿使劲地咬砖,咬下的砖渣满嘴都是;又用爪子使劲地抠,抠得地面坑坑洼洼的。最终,它还是开窍了:先用前爪扒着将砖立起,然后呲着牙把砖块从侧身衔起,虽然,这动作看来有点粗莽不过也算过关通过了。学会叼砖,黑狼很高兴,激动得不禁自夸:叼着砖块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引来路人不绝赞赏。( 散文网: )
黑狼成熟了,它行有狼势,卧有虎姿,眼睛里透射出那种锋芒,让人感到忠诚而可靠。
那些年,我们父子生活艰辛,父亲在外打工,我在家上学。唯一能让我感到欣慰的就是有黑狼的陪伴。春天苹果树吐嫩芽的时候,田野里纵深铺开一张无垠的绿毯,我带着黑狼在地毯上纵情狂奔,胆小的野兔闻声撒腿就跑,我们尾随追逐,跑上土丘,穿越果园,眼瞅着猎物被黑狼逮住了;夏天暑热炙人,午后的河水清爽舒适,我和黑狼在河水里玩耍嬉戏,拖鞋顺水飘走,黑狼扑通扑通地溅起水花,为我将鞋衔回;晚上家里空荡寂寞,幸而有这个忠实的小伙伴守在我身边,我的心里亮堂多了,睡觉也塌实了。
然而,我们竟分开了。
零七年上半年,那时离高考就差三个月。家中没有半点积蓄,我所有的开支全凭父亲每月月底发工资时往我银行卡上打钱。这月的钱已经用尽,却仍未收到父亲寄款。我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手机却莫名奇妙地关机了。我决定向同学凑些路费星期天去父亲那儿一趟。当时父亲在另个城市作为一家建筑公司看管材料的轻易活儿。为了照顾黑狼,他便带着黑狼一同上岗了。黑狼每天还可得到三块钱的伙食。坐车近四个小时到达H市,凭着过年看望父亲时依稀记得的几条路,绕来转去,终于找到了那片工地。我作着熟人的姿态,径直往门卫处去找父亲新结识的朋友。他瘦高个子,窄小的眼睛里透出一缕锋芒。他乜斜着我说:“你爸?他看管公司材料出问题了,公司找他,他跑了!”顿时我觉得晴天霹雳,感到耳中翁嗡作响。我了解父亲的为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故作笑态略微惊讶地说:“叔叔,不可能吧,您知道我爸的。这肯定有问题。那我爸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了没有?”他向空中挥舞着右手,好似气愤地说:“联系方式?公司现在还在找他呢?你爸没去你那儿吗?”我说:“没有呀,我压根就没见过我爸。”
我从传达室出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想到黑狼应该还在这里,便往工地深处寻去了。黑狼明显吃壮了,身架大了许多。我们半年不见,我生怕它不熟了呢。一见到我,它高兴得狂吠,尾巴扑扫着地面尘土飞扬。我俯下身拍着黑狼胸脯,然后解开链子,便要带它走。谁知那瘦高个子跟在我身后,急声呵禁:“狗,你不能拉走。等你爸来了再说!”看着他说话时的模样,唾沫星四溅,我心中愤然,牵着黑狼就往外走。他慌了似的嘴里叫着狗名儿赶上来就要抢我手中锁链。当时我有点害怕,全身颤抖,右手紧挽铁链,左手提起项圈;黑狼就势身子前倾,张牙舞爪,吼声汹汹。我猛一松手,黑狼径直扑咬他横挡在前的胳膊,左右撕扯,直到他的衣袖碎的一缕一缕。赶忙我丢开黑狼,黑狼随我转身跑出了工地。
我只身牵着黑狼顺着回家的路走着。每遇到电信的公话亭我便拨打父亲的手机,但话机那头亘古不变地一句回复:“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我满心委屈却无处哭诉。一早没有吃饭,中午我又饿又渴,口袋里没有半毛钱。黑狼温顺而忠诚的陪着我,我感觉我对不起他:倒不如让它就呆在那片污浊的工地上好吃好喝。它在那里最起码还有口饭吃,我都比不上它。黑狼静静地走着,四肢脚在地面安稳地交换着步子。我一看它,它便摇起尾巴为我打气。
走出钢筋水泥的城市,来到荒凉的郊区,穿过寥落的村庄,影子一点点拖得很长,回家的路依旧遥远。黑狼热得张大嘴巴搭拉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涎水一滴一滴落到路面上。我也累得不行,便带着它到路边的柳树阴下坐着休息。黑狼横卧在我的腿边,呼吸着的肚子一上一下很快浮动。我摩挲着它的脑袋,它把头贴近着我。一阵凉风微拂我的脸颊,我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看到了春天碧油油的麦田里我们在纵情地追逐;看到了夏天清爽的河水中我们在玩耍嬉戏;看到了苹果树下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摇尾急吠;看到了躺在我怀里的小乖乖甜甜睡去……泪水一点一点模糊了我的视线。黑狼忠诚的眼睛里,那瞳孔中单单影射着我。我撑起身,牵着它继续往前走。
“娃,你卖狗么?”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行程。寻着声音,路边一个汽车修理铺门口站着一个穿蓝色大褂脏污着手的男的。
怎么可能?
他说:“我是想自家养的,看你这狗不错,卖么?”
我怎么能卖黑狼呢,它是我最忠诚的朋友,我最无助的时候只有它陪在我身边……
另一个声音说: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还在上学,我没有钱用,饭都没有的吃,连爸爸在哪儿都不知道,谁还知道我?世界已经把我抛弃了……
“这是你的狗么?不会是摸人家的吧?”
“大叔,不会,绝对没有。这是我的狗,它叫黑狼,它还会表演叼砖呢!您不信?我让它表演给你看。”说着我已走到路边捡起一块砖头,抛到路上。黑狼像以前训练一样,一听到砖块落地的声音立马飞似地跑出去。它急切地用前爪扒砖,爪子抠得地面扑扑得响,几道爪印深深地留在了地上。终于它把砖立了起来,将砖块从侧身衔起,叼着,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把砖轻轻放在我脚边。
我的心里好一阵刺痛,泪水在眶里打转。我真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
递过那人狗链,接过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我拖着千斤的重步,又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了我的五脏六腑之上。公共汽车便停靠在路边,我爬上车倒在座位上全身打颤,泪水纵横。车开动了,听着狗急切叫的声音,我无法自持。车行了好远,我耳边依旧传来黑狼的声音,我的心全碎了。
一个礼拜后,父亲来到学校找我。工程材料那件事他已经和公司交涉清楚了,的确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向父亲提到黑狼,父亲很惋惜,他说黑狼是一条好狗。
这些年来家中生活依旧艰辛,我们父子分割两地,经历过生活的风吹雨打,我变得难有触动。然而,每当我念想起黑狼——那条忠诚陪伴我的狗,便不禁陨落下伤感惭愧的泪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