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电影《秋之白华》改编,添加部分史料。
一
昏黄的街头上,落日的片片余晖,洒满了;青青的石板路旁,黄包车的浅浅车辙,踏过了;迷亮的霓虹灯下,摩登的才子佳人,走过了。拖着辫子的电车,匆匆地驶过街上的轨道,告诉这里的人们,生活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是的,这是上世纪20年代的上海,在东西方的融合中,闪耀着自己独特的亮彩。作为一个大城市,它浓缩着时代的精华。于是在这里,看到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到十里洋场尔虞我诈纸醉金迷。然而,就在这迷乱的城市灯火中,还存在着那属于主义的微弱之光,在这里闪烁,从这里散放。
二
透着夕阳的余晖,静居市中的上海大学,仿似淡然的智者,并未理睬街坊的喧嚣。教室里,古朴的方矮凳和木桌子吱呀作响,倒有些高雅的生趣了。一群同学少年,坐在其间,听一位年轻教师侃侃而谈。他戴着那个年代常见的圆框眼镜,留着半长的梳得整齐的头发。一身宽大的长衫掩盖不了他瘦弱的身躯,一本略显发黄的讲义,静静地放在不大的讲台上,由他拿取。忽的却见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社会主义”之类的新潮字,颇有种不真实的错感。而这,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的名字叫瞿秋白。这一年,他才24岁而已,却已是摆脱了家庭的束缚,从江苏常州的温柔乡走向了六尺讲堂,宣讲着苏俄的布尔什维克主义。
他博学多才,目光坚毅,瘦弱的身躯承载着一个有思想的灵魂,用生命去为信仰而呐喊。他用极富感染力的言语和极为生动的文笔抒写着对共产主义的热爱,讲演的每一刻,他的眼里都饱含着热泪,因为他懂得,足下的土地,太重太重了,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纵使众人不堪其重,他也愿用七尺之躯为之奋斗。
在座的学生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时间。他们放出眼光,聚精会神地看着充满感情的老师,而其中的一位女生,则已是完全陶醉于老师的讲演,萌动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她渴望接近他博大的学问,接近一个文人身份的红色革命家,走进他的世界,走进他的心灵。女生的名字叫杨之华,浙江萧山人,22岁。
三
人生若只如初见,第一眼的感觉总是让人惊艳。瞿秋白的博学、儒雅、热情让之华的心愈发感觉到了悸动,与此同时,她的丈夫沈剑龙[1]则是不思进取,经不起上海滩花花世界的诱惑,思想上与之华愈行愈远了。面对沈的冷漠,之华已是失望之极。所以当见到瞿先生的时候,想起自身境遇,爱情的天平就不由自主地向他倾斜。之华几次登门以借书之由去见秋白,想多接近他。可是温文尔雅的瞿秋白,虽感觉到之华的热情,但还是有所顾虑。[2]然而,之华的热情终究是打动了瞿秋白多情的内心,在多次的示好后,他决定和之华去一趟萧山,去见见她的丈夫,商议之华的事。
民国初年,什么都新派。这样的事,即使搁在现在,也是件稀罕的事。秋白的心,不免泛起了波澜,毕竟他尚未与沈剑龙见面过。
四
小桥,流水,人家。
濛濛烟雨打落青砖黛瓦,声声橹桨划过清水柔波。
这是喝着钱塘水长大的杭州水乡,轻轻地,犹如化着淡妆的女子,向你走来。
一艘篷船,秋白和之华立于其上,听船夫的一口软语,将几年的世间事缓缓讲诉。
船,慢慢地,穿过了一座座略显古旧的石桥,离沈家,越来越近了,会发生些什么?两人不得而知。
“你来了……你是?”
是的,剑龙猜中了之华的到来,却未曾想到秋白的不期而至。
于是,将会上演一场决斗,抑或是……
对话开始了。
这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夏夜,蝉声鸣鸣,唯有一束透亮的光从窗子里射放。
沈剑龙:“你不必解释什么,该说的他都说过了。我这辈子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这么淡然、博学。”
杨之华:“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坦诚。上天真是厚爱我。”
沈剑龙:“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成全你。”
杨之华:“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也是理解我的,我们不白做一场夫妻。”
沈剑龙(长叹):“人各有志,覆水难收。”
隔日,秋白与剑龙于书房内,之华在屋外抱着独伊。昏亮的晨光,照得书屋晕黄。
瞿沈二人铺开宣纸,沈先拿起了毛笔,写下:
“避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瞿见之,微笑片刻,提笔写下:
“常恨言语浅,不及人意深。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剑龙会意,写下“借花献佛”四字。
“怎么敢当,我是来陪情的。”瞿小声说道。
此时,之华进屋,剑龙与秋白与她相视,静默无语。
就这样,以一种和平的方式转移了之华的婚姻,而这,却是如此的平淡,平淡得有些出奇。
五
大革命失败了,情势急转直下,秋白上了通缉令。
此生已许国再难许卿,秋白知道,这样的爱情,能给之华的太少,欠她的太多。
要离开上海了,这微弱的主义之光,照在秋白瘦弱的背影,显得悠长而又寂寞。
要走了,一个新的开始,不知道未来的路,还会遇到怎样的困苦,不过没有结果,尚可许卿。
昏黄的落日,洒进木屋,透着缝隙,点点稀稀。秋白慢慢地,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印章。
之华上前,秋白随之示意她张开手。
秋白将印蘸上红泥,盖在了之华的掌上,印上有四个字——“秋之白华”。
从此,秋白之华,秋之白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六
来到武汉,形势并未有所好转。原本力扛左派大旗的汪精卫亮出了刀锋,党处在了生死关头。文弱的瞿秋白,作为临时负责人,主持了党中央的工作。这段时间,他在工作中焦虑,在焦虑中工作。幸有之华的悉心照顾,使身有旧病的秋白得以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然而,由于王明的“左”倾错误思想,秋白很快被排挤到了党的边缘地带。一身弱体,难堪重任,唯有文字,成为他心灵的慰藉。这时,秋白认识了鲁迅先生。[3]
“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同情革命的鲁迅和秋白可谓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他们针砭时弊,翻译译著,从政治到文学,两位时代的脊梁在小屋中畅谈,在畅谈中擦出思想的火花,成为乱世中的一段佳话。
然而,世事无情,时局多变。上海,终究是难呆下去了。组织上要求秋白一人前往苏区。
到了告别的时候了。只是,这一别,又是何时相见。告别,意味着多了一分牺牲的危险,之华和鲁迅,短时将再难见秋白了。
离别的夜,鲁迅、许广平夫妇特地留秋白一宿,让他睡床,自己睡地板。[4]
离别的夜,风雪的晚。雪花飘飘,好雪片片,静默无言。
之华,送秋白一程。两人分离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和有力。秋白深情地望了之华一眼,走了,而今往后,没有回头。
前方无人,街头寂寥,灯光明灭,声音清清。
“再见,我们一定能,再见的……”——之华
七
命运总是与人开着玩笑。由于王明等人的排挤,瞿秋白未能赶上红军长征的队伍,留在了敌人力量强大的南方地区。体弱多病的他,向香港转移途中,在福建省长汀县濯田镇水口村小迳被地方反动武装保安十四团钟绍葵的部队俘获,关入上杭监狱。由于叛徒指认,身份被识破,于5月9日被押解到福建长汀。秋白,被捕了。等待他的是什么?生,还是死?
鉴于秋白是重要人物,敌人对他甚是优待,三番五次以高官厚禄相许,然而秋白对之淡然笑之。因为他知道,生与死的抉择,从来没有在心头颤动过。为信仰而生,终会为之而死。此生已许主义,淡看人生百味。
生命的尽头,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
八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5]
永别了,美丽的世界;永别了,足下的土地;永别了,生命的躯体。
永别了!
九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6]6月18日清晨,瞿秋白起床,自己换上了洗净的黑短褂、白中裤、黑袜、黑布鞋。梳洗后,静静地坐在桌前,点上烟,喝着茶,翻阅着唐诗,吟读、思索,写下他的这个梦境。
幽暗的牢房,洒进清晨的日光,新的日子开始了,这准是个晴朗的日子。
“瞿先生,上路了。”狱卒的轻轻叨念打破了牢房的寂静。
这一天终于到了。
秋白依旧是儒雅的风范,他拍了拍衣裳,尽量让它看上去舒服点。
“我好了,走吧。”
城市明灭的光比不上长汀郊外乡村的自然亮,阳光打在脸上,照亮了秋白瘦削的脸庞。此刻,他眼视前方,淡然微笑。也许,确如哲人而言,死是重生的开始。
上路了,他一路轻走,抽着淡烟,旁边记者的闪光灯响起,他却未去看他们。
他只是一路走着……
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呢?
同生共死的战友:恽代英、邓中夏、张太雷、蔡和森、肖楚女。
相濡以沫的爱人:王剑虹、杨之华。
早逝的双亲:瞿世玮、金璇。
豆蔻年华的女儿:瞿独伊。
大度让情的男人:沈剑龙。
一生知己:鲁迅、许广平。
永恒信仰:共产主义
一生最爱:江南水乡、中国的豆腐、美丽的汉字。
……
此刻,世间美好,人生薄情,天地苍苍,四海茫茫。起风了……
“再见,我们一定能,再见的!”
分别,是为了重逢,而这一次,他狠心了。
走在青青的石板路上,他随口哼起了曲子: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7]
长汀的郊外,景色宜人。穿过乡间的竹林,可以看到乡间的野白花,掩映在大片大片的草绿中,洁白,无瑕。
鸟雀停息呻吟。秋白信步至乡间的亭前,已见小菜四碟,美酒一饔。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曰:“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我们共产党人的哲学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了,该到诀别的时候了。
他找了块草坪,淡然说道:“此处甚好。”
“放……”
天地,静默无言。
血滴,一滴滴地洒在野白花上,映红了它。风起,秋白从容躺下。
天空已无鸟的踪迹,但我已飞过。秋白,飞走了,飞到了圣洁的国度,与离去的人重逢了。
死生一瞬,淡然如常,人生之悲喜,仿若隔世中。
十
上海的小楼阁中,之华长久站立着。
“之华,这里有你的信。是秋白的。”
之华低垂着头,她早已是在报上知道秋白就义的事,只是,这样的结果,本是所有人都惋惜的。她接过信封,缓缓地将一角撕开,把已经皱黄的信纸握在手中,贴在心间,久久无言。
她拿出了一个金别针,那是秋白给他的信物,上面写有“赠给我生命的伴侣”。从24年到35年,走过了“七年之痒”,走过了风雨冰霜,此刻,已化为无言的深情,一生相许难再弃。她默默地流泪,把这份爱藏在心底。
之后,之华再无结婚,直至终老。[8]
秋白之华,秋之白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写于2012年5月26日静湖旁
后记
前几日看了由窦骁、董洁主演的《秋之白华》,对于瞿秋白有了个全新的印象。他和杨之华纯净美丽的爱情让我动容,他为信仰而死的决心让我钦佩。可是,他本是不必那么劳累的。在他的遗著《多余的话》中,自认为是一介书生,本不应卷入政治的漩涡。作为党内的才子,秋白有着天才的文笔,却少政治上的成熟。他儒雅的风范,平和的性格,对于风云变幻的政治斗争来说,是不合的。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秋白的悲剧。鲁迅在得知秋白就义后,悲痛不已,感慨“瞿若不死,译这种书(指《死魂灵》)是极相宜的,即此一端,即是判杀人者为罪大恶极”。但是,即使在受排挤,在受打压的情况下,秋白都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他为主义而死,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而今时光流转,尘封的历史正在让我们逐渐淡忘昨日秋白们的事迹,所以我们有理由去重温那段岁月,感受他们的激情,也感知什么才是纯真的爱情。秋之白华,是对爱的诠释,对爱的执着。
谨以此文纪念瞿秋白烈士
[1]杨之华之前与开明绅士沈玄庐(1883-1928)的儿子沈剑龙结婚,育有一女独伊,之华追求进步,来到当时革命风气较浓的上海大学就读社会学系,瞿秋白此时在该系任教。
[2]此时瞿秋白的妻子王剑虹(1901-1924)因肺病去世。
[3]1928年5月瞿秋白以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的身份赴莫斯科,由于王明对其诬陷,受到联共中央和共产国际的排挤,1930年被撤去中国共产党驻莫斯科代表的职务,携妻子离开苏联回国,8月26日回到上海。之后认识了鲁迅先生。
[4]来源许广平:《鲁迅回忆录》(手稿本),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3月版。
“1934年1月初,秋白同志离开上海去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临行前曾到鲁迅寓所叙别。这一次,鲁迅特别表示惜别怀念之情,表现于他自动向我提出让出床铺给秋白同志睡,自己宁可在地板上临时搭个睡铺,这在资产阶级社会生活的人是想不到,做不出的。”
[5]摘自瞿秋白:《多余的话》,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11月版。
[6]此诗为瞿秋白绝笔《偶成》,作于1935年6月17日晚。
[7]此段选自《国际歌》第一段。国际歌,法文作L‘Internationale。欧仁·鲍狄埃(EugèneEdinePottier,1816—1887)在1871年所作,皮埃尔·狄盖特(PierreDegeyter,1848-1932)于1888年为其谱曲。1920年中国首次出现由瞿秋白译成中文的《国际歌》。1923年由肖三在莫斯科根据俄文转译、由陈乔年配歌的《国际歌》开始在中国传唱。歌曲中的“英特耐雄纳尔”意为“国际”,为使歌词和歌曲达到和谐,瞿秋白采用了音译,保留至今。
[8]曾有人问杨之华,为何瞿秋白牺牲后不再婚,她这样回答:“再没有人比秋白对我更好了。”1955年,经过20年的努力寻找,杨之华终于在福建长汀找到了瞿秋白的骸骨,并运回北京,隆重地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周恩来总理亲笔题写了“瞿秋白之墓”的碑铭。杨之华的心得到了安慰。她怀念、铭记着瞿秋白,直到自己生命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