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39岁时有的我,之后,我记事起就始终感觉他是个老头子。
记得六岁时到庄稼地里去找他,结果这里一叫出"爹",就发现那人不是自己的爹。爹太普通了,穿着和村里其他老头一样的粘着泥巴的粗布衣服,尽管他当时并不老。我从没见他穿过新衣服,也从没发现他和村里其他老头子有什么差别。
在我出生前,我有两个漂亮、聪敏的哥哥先后都因病看不起夭折了。奶奶为了我能健康地活下来,给我取了个农村最没水平的“大路货”名字——"铁蛋"。到今天,我家堂屋的大桌子下面还有一堆生铁球,不知爹是从哪里找来的,爹常给人说,那就是我,他儿子是铁蛋。所以从小时候起,爹把我看得很重,他的脖子就成了我的马鞍子,娘的后背就是我的摇篮。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又老感冒,我整天哭,咧咧咧咧,鬼哭狼嚎。娘在地了干活累了,一伤心就说,小好孩死了两个,就剩下你这个小讨债鬼!说实话,娘从来都没有打过我一下,而我却被爹揍断过棍子,打死我也不跑、不吭声。我那时感觉自己很象大队里放露天电影时演的那些革命者,刘胡兰、江姐就是我!我这个人就是硬,即便是自己胳膊摔坏了开刀,我也不要医生打麻药,自己还学“关公刮骨”一样,把袖子一掳,看着村医用剪子豁开我右肘两边的肉,上下弄透气了,淤血滚下来,淌了一小盆和一桌子。大伯家的六斤大哥吓坏了,他昏死过去。我却只不过脸铁青,一身汗而已。我那时就自己觉得:命既然如此,就得受,就得象生铁一样硬!
说实话,在高中之前,我从来都是和爹做对的最不孝顺的家伙。他不认字,也从来不问我的学习成绩怎样。不过只要听人说我上学“管乎”,我要钱他是绝对给的。割自己的肉或者去要饭都行,为了支持我上高中,他一下就戒烟了,他十六岁就学抽烟,六十岁为我戒烟,当时一盒“跳水”(“普滕”牌)的烟才八分钱。高考前,他骑自行车50里去县城一中给我去送咸菜和干粮,和颜悦色地安慰我说:如果你考不上学,谁家谁家的闺女怎么怎么样好看,我给她爹说好了,人家身材好,能生养大胖小子,咱娶了搁咱家地里干活,你如果将来出去干了工,再来接她也行,千万别当陈四美。嗨!同学的父母开车来陪孩子高考,说鼓励、说希望的话,讲报考什么学校好,我爹来了就想这一套,爹的话简直是气死我了。没办法,我也只好轻松地考上学了。我知道,当时的生产队里干活出力的男劳力中,爹是年龄最大的了,人家有孩子出劳力的老头都告老了,可他不行。他也实在累极了,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个家已没能力再供养我继续往上上了,父亲这个老封建给我娶农村媳妇的计划幸亏没有成功。否则,如果娶了他说那个我没有见过的壮姑娘,我们的孩子至少现在也要参加高考了。
从五年级开始,父亲卖掉了我放的那只不听话的绵羊(它到地里不吃草,把我抵得一屁股坐在玉米地的茬尖上,我的屁股被玉米茬尖捅破了,羊被卖给前面的邻居结婚办喜事吃掉了,我为此还大哭了一场。).之后,我背起包袱、踩着泥路,离开了我的那个小村庄,去寻找不种地、不再当牛做马的命运——外乡去上学。一个被老鼠咬了洞的包袱,里面包了一打地瓜干煎饼、手里提溜着一瓶没油的老咸菜,我的青少年基本上就这样走了过来。从此,很少能再和老爹娘一起生活,我也从此就再也没有在生养我的这个小村庄里一次归省时间超过过两周,经常是过年和暑假匆忙而来,又匆忙地离去。自己老感觉爹娘简直就被自己给忘记了。
真的,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个自然环境完全恶化的煤矿区,虚伪、贫穷、肮脏、饥饿、落后、愚昧。爹当时让我报考“公”“检”“法”专业,希望我中了状元能回村里去,法办那些蛀虫和王八蛋。可我还是没有出息,自私的我违背了父愿,依着自己的梦,搞了音乐,这是当时连城里人也不敢想的选择。从80年离开家,从那里到大江南北、国内国外,我昏了头一样地靠艺术给自己革命。
如今我回来了,洋墨水喝了,博士也拿到了,工作有了,老婆也有了,刚开始拿工资了,想把快八十岁的爹接来过几天好日子,而他却来青岛就待了8天,回家后不两天就摔倒了。爹好象目的已经达到了,放心了。
他39岁生我时,我什么都不懂。我如今39岁开始挣工资,觉得能养活他了,爹却倒下了,他说什么,我听不懂了。
20年来,疲惫不堪的老爹一直都在支撑着这个农村小院,从没给我添过任何麻烦,一直让我倾心事业,他“五一”节从青岛回去时,笑着给我说,青岛不孬,我也只能来这一回了。
爹仿佛累过头了,这一次躺下,一直没有能起来。
看着挂着氧气、大小便不知、无法动身、一月之久不见好转的老爹,我不得不又狠心地回学校上课了。青岛这边还有学生等着考试和毕业,一个月中,我几乎全在病房的床边和来回的火车、汽车上度过的,怎么办呢?不上班就没有钱给爹看病,可我这点工资仅够他两天的医疗费。
在可爱的祖国,种地人的命最不值钱,他们看病最困难,如果早知道这样,我宁可不读这个博士.如果那时谁能给我说,当官能让百姓有病能医,有饿能饱,我肯定会接受.想到这,我怎么老感觉自己象易卜生话剧里那个老混蛋培尔金特?青岛的海雾啊,你为何老湿露露地锁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