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的。当约翰看到那幢小城堡般的别墅时,他几乎想放弃这次工作。
房子在公路之外的岩石矮山上,通体灰色,比起民居更像遗迹。狭窄的石头台阶从灌木丛连接到前院入口,整体气氛让人想起《无人生还》里的旅馆。
约翰要找的人是德维尔·克拉斯,一位惊悚悬疑小说作家。他的住宅很偏远,距市中心足足有三小时车程。
沿着石阶走上去,约翰终于站在古堡般的老房子前。
宅邸门前左右各有一个石柱,大概原本应该连着铁栅栏或矮墙的,石柱上趴着像是石像鬼或小恶魔的东西,约翰分不清,只是觉得它们看起来很恐怖。走到门前他才发现这里竟然有电铃,还有可视门禁系统,看来德维尔?克拉斯也不至于太与世隔绝。
克拉斯的小说虽大多情境虚构,但细节真实,对恐怖事物的描述方式真实得令人印象深刻,仿佛闭上眼那些东西就会来到你眼前。
他的迷人之处不仅在于他笔下诡谲的世界,更在于他本人传奇的经历。
他的过去就像他的书一样诡异。
德维尔?克拉斯还不到三十岁,却在五年内结过三次婚,三次都以配偶意外身亡结束。之所以人们用“配偶”这个词而不是“妻子”,是因为其中有一位是男性,按当地法律不算结婚,只能算缔结民事伴侣关系。
那些人纷纷死于意外,而且是经警方严密调查后、已有确切结论的那种意外。之后,作家克拉斯先生没再结婚,外界一直在质疑他——这简直像活脱脱的当代蓝胡子。
最近,人们渐渐再次开始追捧他,把他传说得像恶魔一样迷人。毕竟,他的的书很精彩,而且从照片来看,他长得也还算英俊。
作家克拉斯先生打开门时,约翰暗暗吃惊:这人并不阴沉孤僻,反倒相当爱笑。
如书上的照片一样,德维尔?克拉斯有一头微卷的黑发,文质彬彬而且身形瘦长,笑得十分灿烂。本来约翰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拍照时必须笑,现在看来,平时的克拉斯比照片上更爱笑。
“我一直在等你来!”黑发作家穿着衬衫长裤和居家围裙,上面还画着小鸭子,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捏着个鸡蛋,做出拥抱的姿态又中途收住动作,“约翰?洛克兰迪先生,对吧?邮件里关于《化为光》的评论看得我几乎要掉泪,天哪,连我自己都没了解它到那个份上。请进吧!”
克拉斯指的是他自己的一个短篇,名字很温暖,其实却是个鬼故事。约翰专门做了点功课。
现在约翰的身份是来自新杂志的编辑,打算写点关于灵感来源的访谈,在杂志上做专题。
而实际上,他不是来自任何杂志,他专门赚登猎奇新闻的小报刊们的钱。他需要的不是作家先生的新点子和写作经验,而是其私生活以及丧偶经历。
走进房子后,约翰再一次发现自己认知有误。
克拉斯的家从外看像个祖传老屋,但内部已经重新装修过,保留了些适合房屋结构的古典细节,整体却明显属于现代风格。比如玄关里的可视电话、宽阔客厅里的家庭影院影音组合、体感游戏机和散落于沙发上的蓝光碟盒子,以及被改造成开放式厨房的另一半客厅。
这么大的房子本来应该显得阴森空旷,显然现任主人刻意把它搞得拥挤化了点。似乎克拉斯非常喜爱五颜六色的软垫子,有的颇具设计感,也有的是小熊或小兔子的形状;他还把墙壁加出一整片书柜,最上层要靠A型梯才能拿到。
在约翰正忙四下打量时,克拉斯在厨房似乎打翻了什么东西,橱柜边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接着是几下爆裂声。
“怎么了?”约翰问。
“不,谢谢,我这就好……不用,我自己来!”
约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克拉斯最后突然拔高声音,像在用力强调。可自己并没进一步问什么啊……
这点小发现没吓住约翰,反而让他更激动,这说明作家先生身上确实有值得关注的东西。
过了一会,克拉斯端着他忧伤的作品走出来。
大概因为全天都是阴天,今天的傍晚比平时更昏暗。在照明不足的情况下,克拉斯手里的那盆东西令人难以分辨形态,即使在他来到灯光明亮的客厅后也一样。约翰只能看出上面点缀着香叶,其他部分则是一团模糊,难以分辨。
现在临近晚饭时间,但约翰在预约里并没打算和他吃饭,看着这盆东西,约翰有点紧张。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克拉斯用哀悼的姿态站在桌前,“早知道会失败,我就不费那么大工夫了。我的爱好是做点心,但不擅长做出外形,味道应该还可以。如果不介意可以尝尝看。”
不,我非常介意!约翰看着盘子里的一坨不可名状之物,简直怀疑那几位死者都是被它杀死的。
于是他立刻摆出职业化的一面,打算和克拉斯谈谈作品和新杂志。克拉斯解下围裙,去倒了两杯咖啡,老老实实坐下。
他们谈了些空泛的东西,比如开始写小说的初衷、最满意的作品等等。约翰曾以为德维尔?克拉斯会是个严肃或者害羞的人,但他错了,他发现克拉斯非常爱和人谈话,甚至还有点过于话多。
等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约翰决定主动引导一下话题,慢慢抛出他想问的东西。
“克拉斯先生,”约翰说,“我们想做一个清晰、有良好导向性的专题,而不是为猎奇而猎奇,我们想把重点放在你的人生经历、心态转变等等对文学风格的影响上,而不是草率地说一些……诸如‘魔鬼的诅咒’、‘祭品’之类不负责任的形容。所以,关于……”
克拉斯想了想:“我明白。是指关于我失去过的那些人?”
“是的,”约翰说,“比如,在经历了那种悲痛后,您是怎么一次次走出来、回到生活和写作里的?”他摆出关切而沉痛的表情,尽可能显得严肃,避免出现八卦嘴脸。
他以为克拉斯会闪烁其词,没想到,这位作家竟然回以他一个感动的微笑:“你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真的。很多人采访过我,他们通常问我惨剧的细节,问我最近是否又坠入爱河,或者问我信仰什么——他们希望我回答撒旦教甚至大衮密令教吗?”
约翰被吓了一跳:此时克拉斯竟然开始眼眶发红,张着嘴顿了顿,果断地开始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擦眼睛。
“这份工作压力很大,而且几乎没人能了解,”克拉斯长呼了一口气,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说,“当爱琳因钢化玻璃自爆而被割破动脉后,
我想,我再也不能面对……后来,我以为自己好起来了,直到史密斯死于瓦斯爆炸……”
约翰是个敏锐的人。他立刻就察觉到这段话不对劲。
克拉斯在说实话,并没演戏,但他省略了点东西。
约翰几乎可以肯定,克拉斯所说的“压力很大”并不是指写作,那句“再也不能面对”也并没指明到底是面对什么,是婚姻还是小说?
约翰猜想,也许克拉斯确实需要谈这个,他需要发泄,不管是为魔鬼的诅咒还是完美谋杀,总之他在承受着压力。
于是约翰顺水推舟地问了下去:“但你没有放弃写书,也没放弃生活。”
克拉斯说:“是的,我不会放弃爱好。现在我好多了,因为我不需要再那么……”
这时,楼上传来一声钝响,像是巨大沉重的柜子被推倒在地一样。约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抱歉,我离开一下,”克拉斯也立刻站起来跑出客厅,“大概是楼上有窗子没关。稍等。”
说完,他快步跑上楼。约翰能听到他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外面确实起风了,隔着客厅的窗子,约翰能看到外面的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现在还不到六点半,但天色已经漆黑,看起来会有一场雨。
约翰坐回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巧克力、薯片、喝过饮料后没收拾的杯子,又看到沙发上放着那团被擦湿的纸巾,还有个平板电脑……刚才那声怪响很吓人,可身在如此凌乱而温馨的环境里,会让人忘记危险。
约翰又等了一会,终于开始觉得不安了:克拉斯未免也去得太久了吧……而且仔细想想,那根本不像风吹窗户的声音。
于是他站起来,走出客厅,也沿着楼梯走上去。
“克拉斯先生,需要帮忙吗?”约翰问。
没人回应他。他走过大平台,选择右侧的楼梯上了二层。
二层有很多个房间,简直可以开个小旅馆了。墙上贴着绿色带小白花的壁纸,房门镶嵌纯白色古典木线,门把手上还包着蕾丝。一般人不会如此细致地处理无人居住的房间。
为留下图片资料,约翰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就在他按下拍照键的时候,其中一扇房门下的缝隙里有影子闪过。
约翰屏住呼吸。那就好像是屋里有人靠近门、再离开。
德维尔?克拉斯是一人独居,偶尔请家政公司来打理家务,且他曾否认最近有新的恋人……
约翰是个经验丰富的秘密挖掘者。他知道,一点小的荒谬感往往意味着幕布下更多的秘密。
这时,楼上又传来接连两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又有人用力关门。约翰退出这段走廊,立刻听到了脚步声从上而下靠近。
“克拉斯先生?”他试探着。
这次克拉斯的回答很及时:“没什么事,请放心,很安全!”
但这个答案反倒意味着不安全。
约翰更确信这宅子以及作家本人都不正常——他并没问是否存在危险,但克拉斯却回答“很安全”。
“抱歉,楼上有点事……暂时处理好了。”克拉斯引着约翰回到客厅。
约翰发现,克拉斯的头发有些乱,衬衫也被扯歪了。起初克拉斯领口的纽扣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现在却敞开两颗。
从作家先生有些故作镇定的模样看,也许有什么事正在发生。约翰跟在克拉斯后面,看了看楼上,猜测着这幢诡异屋子的真相。
黑暗的天空中亮起一道闪电,接着是滚滚闷雷。看来真的要下雨了。
他们坐在窗边的客厅里继续谈话,说到计划中的新书、杂志的定位、以往的知名惊悚小说等等。最后,话题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克拉斯的三次丧偶。
其实这是约翰的小诡计,他故意绕点小弯、让话题不知不觉回到这上面。
“我不能想象,她会以那么惨烈的方式离开我。”青年作家微低着头说。
现在外面暴雨如注,约翰觉得这气氛更加适合谈话了。他开着录音笔,并没经过克拉斯的同意……听到这里,他觉得如坠云里雾里,克拉斯的用词越来越惊悚了。
克拉斯接着说:“我知道外面的传闻。先生,别否认,其实你很好奇这个吧?”
约翰尴尬地点点头:“看来,无论如何我都避免不了失礼……请相信,我真的并不想强迫你回忆不愿提起的事。”
“我问你一句,”作家叹口气,“约翰?洛克兰迪先生,你是想写神秘诡异的当代蓝胡子呢,还是为别的目的而来?如果是前者,请随便写吧,多猎奇都没关系,我来帮你执笔都可以,我保证写个足够吸引眼球的版本;如果是后一种……就请直言需求吧。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
约翰暗暗攥了攥拳。
其实他需要的是前一种,最世俗的那种。但坐在这里时他已经越来越好奇了,他想知道这里究竟曾发生过什么。
他决定真假参半地将对话持续下去。“我是自由撰稿人,我——”
话刚说一半,惊雷响起在很近的地方。
克拉斯紧张地站起来,看向客厅外楼梯的方向。
此时太阳也已经落山。屋子里越来越黑,大雨一时停不下来。
“什么?”克拉斯对着空气说,“不可能!我刚才还加固了!”
约翰惊得坐在原地没敢动。这位作家的模样相当认真,甚至面带恐惧,他在继续和空气对话:“这下麻烦了。它骗了我,我还以为它是人间种呢!”
克拉斯彻底遗无视了约翰,起身冲向楼梯,并继续说:“兀鹫跟我来,海鸠去看好另一只!”
谁?约翰瞠目结舌地缓缓站起来。
克拉斯的姿态就像和左右的同伴说话,他跑过的地方像有风拂过矮柜上的罩布、瓶子里的干花,那绝不是一个人经过时能产生的气流。
约翰心一横,开着录音笔和手机的录音功能,把它们稳稳夹在口袋里,也跟了上去。
再次走上楼梯时,他听到二层传来一声尖细的叫声,像是动物,也有点像女性的尖叫。他没顾得上多看,跟着脚步声向三层走去。
沉重的敲击声传来,接着是东西倒下的零碎声音。
约翰冲向声音所在的方向。他看到一条红色绳索在墙壁高处弯曲悬停,就像是绑着隐形的人体般。还来不及惊讶,他又听到旁边双开门内传来激烈碰撞声。
约翰冲进去,看到令他震撼至极的一幕:一个通体皮肤泛灰、体型健美的生物正把克拉斯按在书桌上,一手捏住他的下颚和脖子,一手将他的双臂固定过头顶。
克拉斯的手里还攥着一截粉笔,因为挣扎,他几乎快要捏碎了它。屋子四壁遍布复杂的几何形状图案,其中不少已经被破坏了。
约翰一时动弹不得,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种——身材修长、肤色却略显灰暗,有像男模特一样的体格,它浑身肌肉紧绷,面孔俊美却带着令人畏惧的邪恶,背后凭空出现一对黑色的蝠翼,黑发泛着红色的光泽,眼瞳也是红色的。
这个生物正缓缓抬起头,凶恶而不屑地看向闯进来的约翰。
约翰左顾右盼,最后目光停在克拉斯身上。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生物?它要对克拉斯做什么……?
他几乎觉得可笑,此时此景,自己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猜测竟然是“强暴未遂”……因为怪物和克拉斯的姿势真的很像。
他发现这下流的猜测也许是真的,那灰皮肤的家伙是全`裸的!而且它双腿间的东西已经紧绷着高高昂起,和体型对照来看,那东西的尺寸有些大得可怕。
克拉斯用膝盖狠狠撞击怪物的肚子,这一击没能让怪物放手,但却让钳制他脖子的手稍微松动了一下。
趁这机会,克拉斯艰难地向约翰喊:
“先生!帮帮我!它不算多强,你能打败它!”
怪物又低头盯着克拉斯的双眼,克拉斯想要回避,但被怪物扳住头。怪物的眼睛里交替闪烁着什么,像是要对捉到的人类进行控制,克拉斯在抵抗,它一直没能成功。
怪物一边继续尝试,一边慢慢压低身体,把腰部挤进人类的腿间。约翰震撼地看着,手心冒汗,全身绷紧。
“你还等什么!”克拉斯向约翰奋力喊着,“都什么时候了……求你!别装人类了!”
约翰觉得,如果用文学修辞方式来表述,此时此刻自己的感觉是——心像漏跳了一拍。
“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
约翰眯起眼,决定把这份吃惊先放到一边去。
接着,他以人眼难以观察的速度瞬间冲到了怪物面前。
他的心永远不会漏跳一拍的,毕竟它已经很久没跳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