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的妈妈，四十岁的我4月18日，这个日子很平凡，这个日子也很普通。但因为有一个女人来到这世间，世界从此便不一样。
那年，大地回春。女人满心欢喜，迎接肚子里的孩子降临。那时，女人担任妇女主任，开朗乐观，泼辣能干。一日，她和村里群众忙着种秧。突然，她栽倒在水田里。送至医院抢救，她肚子里怀孕七个月的孩子就呱呱落地。生下来，没足月，三斤五两，头没长全，瘦瘦的，像只小猫。她脸色苍白着，不顾自己身体虚弱，一把将早产的女儿抱在她的心窝里，亲着女儿的小脸蛋，泪就下来了。那年，女人四十不惑，女儿刚出生。
那年，蝉鸣风动。女儿从生下来体质就差，患有夏季小儿热。一到三伏天，持续高烧，一直不退。女人在茶厂担任副厂长，每天风风火火，忙里忙外。家里离县城医院有十多里，丈夫又在乡下工作。女儿清清楚楚记得女人常半夜三更，背着她去医院。有一回深夜，女儿又发高烧了。女人背着女儿去诊所看病。女儿病怏怏地伏在女人肩头，感觉鼻子老流鼻涕，用小手不停地在女人身上擦。妹子，你不要睡着了，我们快到医院了，女人不停地安慰着女儿。到医院，量体温才知道高烧到四十度。女人满头热汗，白的确良衬衣上斑斑点点，殷红一片，全是女儿的鼻血。那次高烧，女儿持续了九天，女人在医院守候了九天九夜。那年，女人四十五岁，女儿五岁。
那年，三月桃红。女儿过生日。班里玩得好的同学都来了，女儿留着同学在家里吃饭。女人从单位办完事，临时没准备。一看家里来了这么多小客人，古道热肠的女人连忙跑到商店买来许多吃的。尔后，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乎了半天，一大桌子菜便乒乒乓乓出炉了。孩子们很快将满桌佳肴一扫而空。女儿送走了小伙伴们后，看见女人坐在自家灶台下，端着一碗早凉了的饭，吃着孩子们剩下的残羹剩菜。女儿问她，你干嘛不和我们一起吃啊？女人说，我不饿，你们小孩子在一起热闹，我不影响你们吃饭咧，你吃饱了没？女儿见女人碗里的饭只有小半碗，顿时明白了原由，小伙伴将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女人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那年，女人五十岁，女儿十岁。
那年，秋风送爽。女儿考上县一中。女人去送她读寄宿，并不顾女儿的强烈反对，把女儿一头乌黑的长发剪成学生头。女儿从小没离开过女人，每天一到黄昏时，就眼泪汪汪在校园门口站着，久久望着那条回家的路。学校伙食不好，天天吃南瓜、冬瓜、酸菜。女儿想家，天天躲在被窝里哭泣。女儿是女人中年时得的宝贝，在家里娇生惯养，嘴巴刁得很。可那次女人却没去学校看她，也不像其他孩子的妈妈挤时间每天去学校探望，送好多东西。渐渐地，女儿有些怨女人没将她放在心上。女儿带着怨气，每天自己挤饭菜、打水、洗衣服。半个月后，她适应了学校生活。回家休假，女人老远就来接女儿，一脸兴奋。晚上，女人为女儿做了她爱吃的煎饼、热蛋糕、紫苏煮鱼。饭桌上，女儿听到父亲说，你妈想你都心慌咧，几次饭都烧糊了。但一直忍着不去学校看你，怕你学习分心，她要给你第二次断奶咧。原来，剪短头发，是为了女儿节约时间打理自己；不去学校看望，是为了锻炼女儿的生活自理能力。那年，女人五十二岁，女儿十二岁。
那年，五月初夏。女儿面临初中毕业，而她的数理化成绩，在短短一年里，一落千丈。她从班里前十五名，一下子成为年级有名的“跛脚鸭”。女人没读过多少书，眼望着女儿的成绩单，也没打骂她，只说小说要少看，集中心思参加考试。那段时间，她跑学校很勤。数理化任课教师，都成了女人常去拜访的人。数学老师有一天对女儿说，你天天想写小说散文，要不是你妈为你来我家求我好多次，我还不想给你补课。女儿对此很反感，认为女人伤她自尊。回家和女人发生争执。女儿说我成绩不好，你也没必要这样低三下四。任性的女儿一直在文学创作路上执迷不悟，最终只上了职校的分数线。女儿把自己关在门里，不肯出来。当天晚上，她的文学指导老师和语文老师赶到家里，和她彻夜长谈，告诉她，文学是人学，你连爸妈的话都听不进去，将来怎么写出好作品。女儿这才知道，女人专门去学校请来老师为她解开心结。那年，女人五十五岁，女儿十五岁。
那年，冬雪皑皑。女人公伤退休，女儿因此进了机关办公室工作。机关离家只有两栋楼的距离。女人每天七点就喊女儿起床，让她从家里夹一块煤饼，去办公室生好煤火炉。同事们都来办公室夹生火的煤饼，机关各科室才有炉火旺旺，暖意融融。女儿每天就是打字、收发资料、接待来客、打扫卫生，干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女儿有些不耐烦，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很是不屑一顾。女人对女儿说，小事不会做的人，将来哪能做大事。女儿听进了这句话，从此很认真地对待每一次电话接传、每一份文件收发、每一回群众来访。局机关清一色的中老年人，谁见了都亲热地叫她妹子。女儿成了机关呼喊频率最高的名字，也成了最年轻的团委书记。那年，女人五十八岁，女儿十八岁。
那年，冰冻三尺。家里遭遇了灾祸，女人的儿子锒铛入狱。儿子是女人最值得骄傲的作品。十五岁上大学，十九岁读研，二十二岁读博，被家乡人誉为大才子。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让女人欲哭无泪。女儿还是青春正茂的年龄，眼见着父母为兄长的事情四处奔波，一夜之间成长。南北两地相隔甚远，女人担心狱中儿子，一天天憔悴。那天，下着大雪。女人拿着一大包换洗衣服和吃的东西，一步一滑地走在去邮局的路上。女儿跟在后面，要帮忙。女人推开她的手说，我自己生的崽我心里清楚，他是清白的，我要他感到我手心里的暖。白雪落了女人一肩，泪水模糊了她身后女儿的眼。那条去邮局的路，女人整整走了五年，一直到儿子无罪释放。那年，女人六十二岁，女儿二十二岁。
那年，五月花开。女儿要出嫁了。女人忙里忙外，操持着一切。全套家具、电器、厨具、六套春夏秋冬的床上用品......女儿知道，兄长五年的牢狱之灾，让家里日子清贫简朴。这是家人省吃俭用的积蓄。离开娘家前一晚，女人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存折，上面有两万元。女儿坚决不要。女人说，我只有一双儿女，我的东西都是你们的。尔后，又从木箱子拿出两个手镯，笑着说，银镯子是你小时候戴过的，你发高烧就用来做单方退烧，你放在睡觉的枕头下，可避邪。白金手镯是给你的嫁妆，你好好戴着，想家，就摸摸它。女儿抱着女人，靠在她的肩膀上，泪水稀里哗啦就下来了。那年，女人六十八岁，女儿二十八岁。
那年，春暖四月。女儿快临盆了。高龄产妇，女人为她揪着心，唯恐有闪失。每天为她做好吃的，唠唠叨叨，反反复复嘱咐女儿要注意身体。那时，女人的丈夫患心膜炎住进了医院。女人一头照顾着丈夫，一头牵挂着女儿。那天，半夜里，天气骤变。女儿肚子疼得厉害，家人慌手慌脚把她送到医院。清晨，女儿见到女人头发凌乱，面色焦急地出现在病房外。女人握着女儿的手说，莫怕，有我在，我生你时，你才七个多月，我还以为你养不大，看看现在，你都要做妈妈了，我要做外婆了。满头大汗的女儿从女人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个母亲的坚韧与力量。孩子平安落地，推出产房时，女儿看见女人清瘦的身影站在产房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迎接她。女人信佛，站在外面念了一个多小时的阿弥陀佛。女人颤巍巍地走过来，女儿看见她的眼睛里含着笑，笑容里满是欣慰和欣喜。那年，女人七十一岁，女儿三十一岁。
那年，梅雨时节。女儿将重症的父亲送往长沙抢救。最好的医疗技术和最佳的医疗条件，都没能挽留住父亲的生命。回家的路上，儿女们一脸悲伤，不知如何将这个噩耗告诉女人。院子里的老姐妹闻讯赶来陪女人，女人坐在客厅，眼睛里溢满泪水。望着相濡以沫四十岁多年的丈夫，她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但没想到第二天，女人却以惊人的毅力，操持丈夫的丧事。女儿劝她休息。她摇摇头说，你爸从来没管过家务事，这最后一回，我要让他走得安心。整整三天三夜，女人像家门前那棵香樟树，风雨吹不倒。送走了丈夫，女人坐在丈夫的遗像面前，喃喃自语道，老头子，现在儿女都大了，我们要享福了，说好我们要一起入土为安的，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儿女们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那年，女人七十五岁，女儿三十五岁。
今年，花开向阳。女儿感到女人越来越像个孩子，只要回家，女人就拉着她的手，张家李家王家的事情说个不停。女人变得爱计较，一会儿说，保姆把好吃的菜自己留着，不给外孙女葳子吃。一会儿说，儿子不体贴她，老是不打电话。一会儿说，外孙女葳子吃饭挑三拣四，讨嫌她了。甚至说，女儿待她不像以前好了。女儿解释几句，女人就不理人了，说她脾气不好。起先，女儿觉得委屈，但看看女人，反应不如以前灵敏，头发越来越稀少，说话越来越缓慢，桌子上的药瓶子摆得像座小山……爱哭、爱闹、爱唠叨、爱耍小性子，越来越和从前的性格大相径庭。年轻时的女人，走起路来一阵风，说起话来大嗓门，办起事来干脆利落。女儿知道女人已经变成一个需要疼、需要爱、需要哄、需要安慰的老小孩。女儿喜欢搂着女人，贴着她的脸说，宝贝，没事啦，我是你的女儿咧！今年，女人八十岁，女儿四十岁。
那个女人就是妈妈，那个女儿就是我。
今年，八十岁的妈妈，四十岁的我。
树有年轮，那是一道道圈。人有年龄，是额头上一道道的皱纹。
妈妈老了，我也步入中年。
春又来了，满树碧绿，遍地春花。
岁月老去，生命流逝。转瞬之间，鹤发苍颜。
唯有爱，从来不会老，如春天般纯真温馨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