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的河

当夕阳挂在了山脊的树梢,红透了半边天的时候,我紧随在外公身后,一步一步地走下石板台阶,朝往那波光粼粼的东江河走去。外公手里拿着细细密密的渔网,就伫立在东江河水里。我仿佛就听到了鱼划水的声音,伴随着向北而去的流水声,调成了一曲神秘而古老的歌谣,不断地摇曳着我儿时的梦。
  
  我不知道那些鱼叫什么名,当然鱼也不认得我。我只知道,那些鱼很多时候就是我们的口粮,我们扼杀了它们划水的自由,只是为了填饱那饥肠辘辘的胃,不至于饿死而已。那时,我四岁,我把外公网来的有红色斑点的鲫鱼当成是心中的最美的金鱼,死活都要把她放生,外公训我,我好像一点也不惧怕。外公说,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鲫鱼,不是金鱼。之后,那条鲫鱼就被放回了东江河里。
  
  我不懂外公的愁滋味,外公网鱼的时候,我百无聊奈地坐在石板台阶上,把脚丫放在河水里,目光时远时近,鱼也游得时远时近,漫无目的地游。快把鱼篓递过来,外公的声音很大,大得可以切断时间的流动。就在过去的时间里,我的父亲死了,母亲照顾不了三个小孩,经常把我寄养在外公家。外公家穷,母亲家更穷,每次母亲把我送到外公家的时候,外公对母亲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因为任何不经意的言语,都会勾起心底的创伤,让眼泪哗哗地流过脸庞,像东江河水一样多。
  
  即使外公很穷,但外公很疼我,像所有的外公疼外孙一样疼。他常常趁别的子孙不注意的时候,往我手里塞一两颗花生糖,花生糖酥脆而清甜。

当我剥开糖,把它放入嘴里,想要甜甜地叫声外公的时候,外公已经下河去了,身子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同时拉长的还有皱纹里外公与东江河的沧桑故事。
  
  等我再大些的时候,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撒网的时候也常常气喘吁吁。家里几个舅舅则忙着搬家,因为不久以后,河的下游将筑坝蓄水,这里将被湖水淹没,外公的穷家也要搬到半山腰去。外公关心的不是搬家,而是他的网和东江河里的鱼。外公网鱼的次数更多了。和阳光轻吻过无数次的河水里,一个干瘦的弯腰驼背的老头撒网、收网,在河水里穿梭个不停,贴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成了一道抹不去的风景。
  
  鱼从哪来呢?又要到哪去呢?我问外公。外公愕然,转而微笑地回答,鱼的故乡是大海,它们逆水而上,游啊游,就来到了这里,它们就再也不愿意离开了,永远都不愿意。我不知道外公是在说鱼还是说自己。我追问,大海在哪里啊?外公却自顾走向水中央,不再回答我的话。所有的时间瞬间凝固了,就凝固在外公欲言又止的嘴角里。此刻,我仿佛听到了无数的鱼从大海畅游而来,划水的声音很大,足可以激起我心灵里的浪花。当这里形成高山平湖的时候,它们还会找到一条不愿离开的河流吗?
  
  儿时的我很健忘,当一碗热气腾腾鱼汤端上桌的时候,我把和外公的对话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鱼的香味,在破旧的老屋里飘荡,挑逗我咕咕噜噜直叫唤的胃。可是我不敢第一个动它们,我害怕鱼们还会醒来,还会用圆溜溜的眼睛瞪我一眼。可鱼最终逃不了我们的肠胃,它们最终就停留在我们的肠胃里,再也找不到一条不愿离开的河流了。
  
  外公不去网鱼的时候,大多待在家里,不是睡觉就是修补渔网。外公拿着梭,双手在渔网上游来游去,破旧的渔网很快又变得细细密密了。外公的手,就像两条河里游泳的鱼……我总是在这时以为鱼的灵魂复活了,吓得我不敢触摸外公的渔网。
  
  而外公睡觉的时候,他就躺在屋里的竹椅上,那些被岁月雕琢过的皱纹越发的深了。整张脸好像一片凋零的落叶,只要秋风一摇曳,就坠落了,然后,被秋雨咀嚼成泥土。没有人在意落叶的梦,这个梦还可以持续多久?这个梦可以走到哪里去?没有人深究。屋檐下的燕子南去了,春天的时候它们还可以再来;山崖的小草枯萎了,一阵春风就会唤醒它们;可一片落叶凋零了,还可以重新来过吗?我不敢往下想。
  
  外公!外公!我大声喊。外公从睡梦中醒来,苍老深邃的眼眸,一点点地张开,有气无力的样子。饿了吧!我给你做吃的去。外公想要招招手,最后却只是动了懂手指,时间把外公抬手的力气也夺去了。我拉了拉外公的手,外公的手长满了老茧,皮肤有松树皮一般粗糙,像一条在沙滩上被烈日烤干了的鱼。也就那时,屋外有放排汉子划过最后一组木排,大概木排被礁石搁浅了,他们跃到河水里,喊着号子,把木排推向深水处。岸边淘气的孩子看着放排汉子笑得前仰后合,还唱起了欢快的歌谣:排古仔,脚抖抖,没有鞋穿,穿草鞋,没有衣穿,穿蓑衣,没有被盖,盖草席,草席破个洞,露出排古仔的肚鸡眼……我听不大懂歌词的意思,但歌词诙谐幽默,把整个空气都笑荡漾了。外公也好像听到了歌声,缓缓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槛边,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矮门。歌声把外公记忆的海洋一层层剥开,很快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外公老得再也去不了东江河了,他只能每天打开柜子,拿出一本泛黄的书,仔细地搜索着曾经的故事。书大多是《三国演义》《西厢记》之类,书里的故事有些老了,只是外公更老了,老得看不清描写故事的文字。
  
  外公的子孙陆续从东江河边搬走了,而外公却一直徉徜在自己的故事里,停留在东江河畔。许,河畔还有许许多多像外公一样的人,在失落的心灵里,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童年,走向拯救生命的东江河。
  
  某天,我在河边玩耍,竟然看到一大拨的鱼游过,我大步流星地跑到外公身边,外公,鱼,好多的鱼。外公放下手里的书说,傻孩子,让它们去吧,它们要去寻找自己的家啊。这样,这群鱼就自由自在地从外公眼皮底下溜走了。
  
  是啊,外公老了,管不了那些鱼了。外公的故事也老了,就被眼角的皱纹锁死了。我在努力地长高长大,而外公却变矮了,矮的只有拐杖那么高了。长高长大了的我,走进了学校,走出了外公的世界。
  
  此后不久,东江河变成了东江湖,是一个有几亿方水的高山湖。高大的水泥坝体阻挡了从大海来的鱼,原有的鱼也被价格昂贵的鱼种代替了,一栋栋红砖瓦房倒影在湖面上,形成一道别样美丽的风景。美丽的风景把我记忆里的东江河还有河里的外公渐渐地挤了出去。我不仅学会了网鱼,还成了一条畅游在东江湖里的鱼,而此时的外公却和我阴阳两相隔了,他变成了一座孤坟,默默地守着湖畔,呆呆地望着湖面,朝向东江河的方向。
  
  每年清明,母亲都带我到外公的坟前烧香磕头,当噼噼啪啪的爆竹响过之后,我对外公说,外公,外公,我们要回家了!爆竹溅起的烟尘就抖动了,飘荡远去,消散无影。我再大声喊,外公!外公!!
  
  时间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我可以看到门里面的故事,而外公却再也不会醒来,再也走不出那扇门,再也回不到魂牵梦绕着他的东江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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