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萧那年17岁,我和天羽15岁。
空气里迷漫着一种浓浓的水气,我们住的这个小镇是一个湖畔小镇,也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鱼米之乡,小镇的名字拿来放在水盆上一拧,也许能拧出半盆子清水来。
小镇的名字,叫芦湖市。是一个同时拥有城市气味和乡土气息的小城,小城的四角有三个角围着水,围着依水而生长的苇。摆摆晃晃地,看见苇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我懂事后就一直觉得,苇不止是苇,它们常常低着头,侧着脸看我,看我的皮肤,看我的瘦削的手腕和矮小的身材,就像一个个有着短暂生命的精灵。
萧的家在湖边,非常漂亮而现代的一幢小楼,从他的房间阳台上可以看见湖面上看不到边的苇荡,长长的、宽宽的、风一来摇摇晃晃地浮动着波涛和洋溢着生命和梦的带子似的苇荡,飘动着迷人气味的苇荡,真羡慕萧能有一个这么好的房间,那时我常常感叹。
天羽是萧的表妹,虽然和我一样都是十五岁,可是却比我清醒得多,我俩青梅竹马,无话不谈,当我还有些混混沌沌时天羽就跟我说过她喜欢萧,但不敢当着萧的面说,记得是某天放学时悄悄和我说的,十五岁的女孩子比十五岁的男孩要清醒,这在现在看来是肯定的了,但我当时却没有想到更多。
“青,你知道么?我喜欢萧。”
“是吗?哈哈哈哈。”我那时根本是无心少年,听到天羽这么说自然大笑起来,但天羽的表情有点难以捉摸,我想自己有些失态。
“去和萧说吧!”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是兄妹啊!”
“喔——”我无心地回应道。
“不要和别人说。”天羽紧张地看着乍乍乎乎的我,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我这句话说得分明:“那是当然,不用担心。”
之后我瞑瞑中发现,其实天羽在看萧的时候,那种神气中多多少少包含着一种十分开心及开心以外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我之前并不清楚,听了天羽的话才意识到的。
夏夜的时候,去萧的家里,坐在阳台上吃西瓜。萧一脸温和的微笑。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萧的脸上总挂着一抹笑,像苇的嫩芽一样青葱,讨人喜欢。萧是那种长得很漂亮的男生,眼睛大,眉毛微微向上翘,显得精神,皮肤比女孩子的还要好。天羽也是个美人胚子,大概是遗传了母亲家的漂亮血统。而相对于他,我就是那种见过就会忘了的男生,普通的遍地都是,头一天见了我说“你好”第二天又见我说“你谁啊”的人我见得多了,不过庆幸,至少不丑。
坐在阳台上,萧穿着一身短装,我听着他不停的说话,讲述着这个世界上我和天羽所不知道的事情。有三个人在的时候感觉很特殊,有时我会注意到萧和天羽各自的心跳声,那种“嘭嘭”的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这让我觉得仿佛可以用手去触摸他们的生命。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感,就像是我们是一束生长在一起的苇,互相在触摸和摩擦中确定自己的存在和各自的生命。
萧的阳台凉爽,有风。听见苇在水里动荡的声音,飘飘乎乎的气味和着水汽一起从湖面上如云似雾的浮过。爬在阳台的围栏上向湖心张望,看到有萤火和渔火交织在湖面上。在我们三个都不说话时,就会爬着,边吃西瓜边眺望在夏夜月光下浮动的那点点辉光,在湖面上的完整或不完整的倒影,以及泛着苍色光芒的苇荡,湖面上极远的渔光和萤火虫在贴着苇叶飞飞停停拖出来的光芒的痕迹,顿时构成了我们三人共同捧着的一个玻璃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脆弱,只要任何一个人失手就会支离破碎。
那样的世界无疑是最为宝贵的,灵魂不敢失去。于是我们三人都会有意识的守护着,小心翼翼的,像捧着各自的灵魂。
“萤火虫为什么总是飞不高呢?”我一边吃西瓜一边问:“看它们都贴着苇叶飞的。”
“因为……我觉得飞不高,是风的关系吧。”萧笑道。
“哪有不高啦,飞得挺高得啊,苇叶有两米多高呢,不是它们飞不高,只是我们得位置太高了觉得它们小的原因。”
“不会吧,可是它们总贴着叶尖飞,为什么不抖动翅膀飞高点?”
“有时候,如果到了极限,想再向前迈一步就难了。比如我这次考试年纪排名第五,想上升到第四位那不可能,道理一样。”萧不无得意的说。
萧学习似乎并不费劲,随便就能拿到年纪第四,而我只要想几个也觉得是梦幻。更深一步理解萧的话也许能品出一点儿其他的味道,当时的我没有那么做,也不可能去那么做。也许真的如萧所说。而我却觉得,如果是我的话,也要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如果萤火虫并不是达到了极限,而是因为苇荡里有着它们无法放弃的东西,舍不得,于是飞不高..
萧在学校里突然倒下了,突发心脏病,没有一点预兆。
我在教室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吃一惊,扯着跟我说消息的人大声质问,那人说是真的,现在校医室都满了。
我一把扯起座位上的天羽像暴走族一样飞到了校医室,果然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向纤弱的我东一个西一个的使出牛劲把那群人挤开,冲进校医室,校医和老师正在打转,着急的不知所措,看到我们大声责斥:“你们干什么?”
“萧在哪儿?”
“不准进来!!”
“滚开!”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进了里间,在冲进去的时候萧的班主任来拦我,我把他一把推倒在了地板上。
萧漂亮的脸变得苍白,身上穿着篮球装,十分困难的呼吸着。我全身抽搐,天羽大声哭了,哭得我的心一阵一阵的抽筋,我大吼一声:“别哭了!”
一片死寂,天羽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陌生,她看我,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深深的不解和迷惑,以及一种很长很浓重的恐惧。
10分钟以后,萧停止了呼吸,在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声响。我听到他的心跳在黑暗中远去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仿佛花瓣突然被黑暗撕裂。
萧如果可以活下去,还可以和我们一起..
天羽开始独来独往,我常常一个人发呆..
此时正式夏末,我16岁生日那天,爸妈宣布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要把我送到外面去读高中。木已成舟,抗争无用。我注定要离开,就像萧注定要在我15岁的夏天消失,天羽注定要在我15岁的夏天和我擦肩而过一样,什么也不省..只留下身后的足迹。就算想偱着脚印回头也不可能..
我不再去学校,因为高中是亲戚经营的,我不需要考试也能上。爸爸希望我休息一段时间,我想我也确实需要时间修整。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出乎意料的纵容了我。
秋风散尽时,我将要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小小的四角有三个角围着湖水和苇荡的小城。走的前一天,我去了萧的教室,因为没有理由不辞而别。我看见萧的桌子被拖到了后排。本没想能进教室,谁知一推门竟开了。
我走进去,站在萧的桌子前,下意识的在教室里搜寻萧曾经的所在,竟然毫无印象的毫无痕迹..他的桌子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尘。我用中指拭了一下桌子的灰,然后做到那个位置上。打开抽屉,我木然,继而黯然神伤。
显然有人来过。
抽屉里有一朵十分漂亮的花,菊花,白色的,悄悄的无声的躺着,绽放着。
白菊花旁边是一根秋天的苇絮和一只玻璃瓶,瓶子里是一只活着的萤火虫,正在如血的残阳里放射着一种迷离的光,脆弱的可怜。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
我思索了一下,将那张三个人的照片藏进了口袋。
天尽黑,我拧开玻璃瓶的瓶盖,那只虚弱的萤火虫似乎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拖着那一点青色的光爬了出来,我伸出手去,想它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点萤火。萤火虫不高飞,是因为苇荡里有它不舍的东西。冬日降至,末日降临,应该让它回去。
我来到萧的家附近的湖畔,苇叶尽已枯竭,只有蒙蒙的苇絮如积雪一般沐浴在一轮满月中,像时间的海。湖水倒是依旧..
我伸出手。惊喜的萤火虫在我的掌心转了一圈,晃晃荡荡的爬上我食指的指尖,颤动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几秒钟后,它展开翅膀,飞向苇荡。
随即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是我眼底长长的伤痕。
贴着苇荡,梦幻依然,梦已不在。
我彻底苏醒。
半年高三,象征性的考了中考,上了高中。三年高中内容不多,显得有些生涩,成绩倒是不错。和别人没有更多的话说。
因为常常拿想和我交往的人去跟萧和天羽进行比较,比较的结果自然是我不可能去和他们交往。因为我发现没有人像萧一样微笑,而我的话也没人会听..
高考结束后,我填了芦湖市一所大学的志愿。一来是想结束那种平乏无味的群居生活回去,二来是觉得自己像只萤火虫,如果死在瓶里便迷失了,苇荡中的身影也就会消失,更何况总觉得苇荡中有什么在吸引着我,等待着我。
很顺利,回到了故乡,读的是汉语言。因为不想住学校宿舍,也不想住在家里,就到处去逛,想在湖畔找个便宜的住处,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蛮好的。
夏天还可以坐在阳台上边吃西瓜边看湖。
潜意识的回到这里,就去萧原来的家看看。
蛮漂亮的一座小楼,就在这三年间变成了一座住满了陌生人的空屋。萧的父母早已搬走,屋主人现在变成了一个倒卖房产的老头。竟又是一个我七拐八弄出的亲戚。他也不住这楼,也还没有买家,于是就先把这楼出租。现在还有一间屋空着,其他房间都已经租出去了。
我说想租一间可以看到湖面的房间。亲戚说:“小侄呀,你真是找对地方了,那件空着的房间还有阳台,独个用的,还可以看见湖水和苇荡,景致可好了。你租的话我便宜点给你,一个月300元怎么样?床啊家具啊都有了。”
那个房间的影响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萧的房间不会错的。我当场表示要租,并且当场就和老头签了合同,付了2000元的押金。老头笑得眉毛都松不下来了,连声说:“小伙子真有眼光。”
我第二天就搬了进去,家具的摆设和萧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可现在成了我的房间,家具里装的都是我的东西。
夏天很长。苇叶在湖里摆动,我趴在阳台上,湖上的风拂过我的脸,带来了那种只有在闻到以后才能回想起来的气味,水和苇交汇在一起融化的气味。
房间里的东西清理过一遍,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发现。发现了一块镜子的碎片,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的脸变了好多。隐隐的发现我竟然长得和萧有几分相似:眼睛很大、眉毛微微向上扬,脸上不觉中浮上了一丝很浅的微笑,像湖里荡着的波一样易碎——多数时候是一种莫名困惑的神情。
据的记忆里的萧,使此刻的我变得无法确定。处于这个房间中,一种巧合把我和萧的影响糅合宰了一起。
在头一个夏夜里,我看到了贴在苇叶上飞的很低的萤火虫。
忽然我对萤火虫为什么飞的那么低的原因又有了新的想法。似乎那萤火虫是一种近乎精灵的存在。或者是灵魂。苇草似乎在乞求着那一点点苍幽的灵魂,迷离的萤火虫想飞的更高些时,苇草就会嘱咐它不要离开自己。
并不是萤火虫不想飞的更高,而是苇舍不得萤火虫。相对的,萤火虫也要在苇上落脚,否则就会消失在湖面上的风里。
现在,我就像苇,希望萧的灵魂不要离开。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使自己又幻化为萤火虫,使自己觉得萧也不愿离开。
至于萧真正的想法,或者说萤火虫真正的想法,始终不得而知。
因为,萤火虫不说话。
而我是苇却是千真万确的,再或者,苇和萤火虫根本就是一个整体。就像我再镜中让那种巧合把我和萧的形象糅合在一起。诸如此类。
在大学里忽然遇到了和我一样上大一的天羽。
天羽出落成了一个美女,是同学口中的校花。她看到我时摆出了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态。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在脑海里设想了千万次我和她再次相遇的情景。有时我甚至会感到萧那美好的笑脸还在我身后闪现,像一线萤火的痕迹,转瞬即逝。
我变得默默不语,而天羽却变得比以前健谈,不管我听得了听不了都在喋喋的说个没完。她是法律系的学生,法律系的学生似乎都有一张快嘴。或者是到这个年纪才能体会到别人谈话原来有那么多的内容。
天羽很讨人喜欢的。我意识到,如果那时她告诉我她喜欢萧时我有不一样的表示,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庆幸起来,因为没有因此失去更多。
于是我和天羽每天一起,吃饭或上课,还有逛街和上图书馆。我一天只是说些“嗯”“喔”“啊”之类的单字,天羽有时就会忽然不说话,用她那双闪动着生命光芒的眼睛看着我的脸。
“真像。”有一天她终于开口了。
“像萧?”我问,“早就觉得了。”
“有一点。”天羽的声间有点发涩,“长得像。”
“我住在萧那儿。我住了他的房间。”我说。
“啊?”她好像不太明白。
“我说,我住在萧的房间,夏天景色很好的那个房间,我们还一起吃过西瓜。”
“是啊,真好。”她听懂了,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什么时候来萧的房间玩吧。”
“什么时候呢?”
“就这个星期六吧。”
“啊?好啊!就这个星期六吧!~”
“去买东西喝吧。”
“我去吧,你在这等。”
“嗯。”
对话结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天羽都默然。品尝着柳橙汁那种很酸的味道。
星期六的时候,我买了西瓜。坐在房间里玩电脑。已经说好了天羽要来的,一起吃西瓜,就我们两个人。天气很热,风很大,湖面上的风吹进了房间,带着充满了水汽的味道。风铃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电脑正播放着一首我很喜欢却不知道歌名的歌。纷纷的夏风带来的除了风和水的味道以外,还带了一种我许久没有体会到的气味,淡淡的穿过了我的全身。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接到了天羽打来的一个电话。
“青。”
“什么?”
“对不起,我有点事来不了啦。”
“是吗……早就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她似乎早就知道我知道。
“没有什么。”
“唔,那……就这样了。”
“啊,就这样吧。再见。”
“再见。”她说。
晚上,我趴在阳台的围栏上。一边吃西瓜一遍向湖上望。我的手指微微一凉,忽然我想起了一些什么。
那天我去跟萧告别的时候,在萧的抽屉里发现的那张照片,我还藏着,现在可以好好的拿出来吧。
我从我的柜子,过去是萧的柜子里拿出了那张三个人的照片,这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碰在手中的那个玻璃世界在面前的最后证据。
我小心的把那张照片叠起来,折了一架小小的纸飞机,把它捧进怀里。
芦草纷扬,萤火虫拖着长长的残影在苇荡上浮动。
我轻轻的持起那架由记忆织成的纸飞机,一挥手,纸飞机乘风滑向苇荡。忽的转眼,我发现竟有一只青色的萤火虫停在我的肩上。又是一阵风吹来,我肩上的萤火虫抖了一下翅膀,循着纸飞机的方向追向晃动的苇荡。
跟着我眼底的泪一起,随风隐去。
我终于明白在苇里藏着什么样的东西。其实那件东西现在仍然完整,所以吸引着灵魂的萤火虫不会向上飞去。苇和萤火虫一起,手护着那件东西,尽其所能。
在那苇里,藏着那个我们三人一起捧着的世界。
在我的手里,在天羽的手里,也在萧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