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的报复
只见九红的大腿根里,像被人打肿一样,通红的一片。她的阴部更红得厉害,上面泛起许多黄色的水泡,看着又吓人又恶心。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九红接着向我们叙述起事情的经过:
按照宝鸡妓院的习惯,一般客人睡上一宿,第二天临走时才付钱。做买卖的讲究讨价还价,可逛妓院的一般都不还价,老油子嫖客都知道价钱,早晨放在桌上就走。
两人睡在一起,一般要叙叙家常,问问嫖客家里的情况,干什么的,生活怎样。这个老嫖客,不仅有股结烈的口臭,而且还有一股难闻的腋下臭,那股狐臭味儿,熏得九红头晕眼花。但她又不敢背过脊梁,只好面对面地跟人家闲聊。
那杨先生越聊越上劲,云山云海地吹乎起来:'在宝鸡这块地面上,我是首屈一指的绸缎店的东家,虽说不上金银成山,可也算百万富翁了,花个三十二十的,跟拔根汗毛似的……'姓杨的越吹越起劲,他嘴里的口臭,腋下的狐臭,秃疮的腐臭,是各有一股味儿。熏得九红的脑袋像要涨裂开来。她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开,便一边和姓杨的说着话,一边从脑袋头上摸过一瓶香水,偷偷抹在鼻子上、被头上,不一会,香水抹光了,还是压不住那股臭味。她又摸出一盒万金油,抹在额角、额头上,过了一会,万金油也抹完了。
这些,姓杨的都看在眼里,他狠狠地想:'妈的,这小娼妇,你讨厌我的臭味,我偏要叫你好好闻闻,你叫我坐了一个月的冷板凳,今晚我要好好整治你!'
他把九红抱得紧紧的,一个连一个地亲着嘴儿。九红实在受不了啦,把头歪到一边,姓杨的瞪着眼又把九红的头扳过来,索性一直用他的嘴堵住九红的嘴。就这样,把九红一直折腾了半宿多。
看看天快明了,姓杨的光着屁股走到方桌前,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又重新上了床。
他依偎在九红身边,甜蜜地对九红说:'我们今晚总算成就了一场夫妻,常言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在夫妻之间,没有不知道的秘密。我跑了这么多趟,花了这么多钱,今天总算占有你了。临走之前,你再让我看看好吗?'
九红一肚子痛苦无处诉说,她想:'在如今的社会里,只有金钱最宝贵,也只有我们妓女最下贱,谁有了钱,都可以任意地玩弄我们。买来的妓女买来的马,只好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了!'她闭着眼睛,默不作声。
姓杨的见九红默许了,得意地撩开被子,把九红那两只雪白的大腿分开来,瞪着两只色眼,像考古专家一样仔细地看着。
看了一会,他心里却来了气,心想:'我跑了一个月,花二十块钱,就是为的她呀。她对我外热内冷,根本没把真心掏给我,哎,花这二十块钱太不合算了,太不值得了,我非报复一下不可!'
想到这,他迅速地从桌上拿过那杯开水,对准九红的阴部,'哗'地一声,一下子泼了上去,九红顿时疼得哇哇地哭起来。阴部四周马上烫得通红,中间还烫起了水泡。
姓杨的干完这一手,迅速地穿好衣服,哈哈冷笑着,挖苦起九红来:'你一连让我坐了这么些天的冷板凳,我只当你的玩意儿和别人的不一样呢,却原来也不过如此,[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查看N多精彩故事]往后你再往家里拽我,我还不来呢!今晚不就是二十块钱吗,老子给你!'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银洋券,卷成一卷儿,冷不防往九红的阴门里一塞,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听了九红姐的叙说,我气红了脸,'忽哧、忽哧'生起闷气来,琢磨着怎样去找姓杨的算帐。这时,钱老鸨虚张声势地骂起来:'姓杨的,你真***不是人,我非叫几个人去找你拼命不可!'
还是九红姐讲现实,她说:'人家人也走了,再找也不认帐。再说,你就是有胆子去,人家人多势重,也会吃亏,还是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吞着,吃了这个哑巴亏吧!'
钱老鸨没有男人,平时最是怕事,见九红一说,忙顺台阶下驴,说:'姑娘说得是,常说'人不跟狗斗'。人一有了名,什么样的怪人碰不上呢?别生气了,好好养着吧,妈情愿少收入点,放你几天假。唱戏的有句词儿:兵来将挡,水来土遁,我这里早备有美国的盘尼西林药膏,来,抹上就不疼了!'
她一边帮九红抹,一边说:'这药抹上就好,三五天就能接客。你今天的客人要打发不出去,叫他睡一宿'干铺'得啦!'
原来,逛妓院还有一招新鲜法儿,叫做'睡干铺',就是和妓女睡在一个屋里,却不行房事。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妓女有了病,或是嫖客出了什么毛病,又舍不得离开妓院,睡在一起过干巴瘾。这种宿娼方式比喝稀饭贱,比端盘子贵,睡一宿干铺交十块银洋券。钱老鸨多会也忘不了钱,就在九红姐不能接客时,也不容她休息几天,还想起这一招呢!
烂鼻子姑娘
为了赶紧养好九红这棵摇钱树,钱老鸨给九红上好药,又去给她做饭。这时,天已中午,我也要告辞出来。
九红拉住我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妹妹你待我恩深似海,可咱们又是一根蔓上的苦瓜,我现在有个想法,往后我设法弄住一个好男人,咱姐俩一起跟他从良,逃出这火坑。在一起过一辈子,你说怎么样?'
咳,当姐姐的说这话太天真了,叫我怎么回答好呢?我正想逗她几句,忽听门外有个粗重的声音传来:'姐姐,好些吗?'随着这奇怪的声音,一个姑娘撩门帘走进来。
这姑娘身段长得苗条,鸭蛋脸儿,双眼皮,大眼睛、只是眼角有点向下耷拉,那张嘴长得特别迷人,真称得上是樱桃小口。冬天,她爱穿红花缎子棉袄,夏天,她常穿一件绿绸子小褂,头上梳两条长长的辫子,很招人喜欢。她就是一条街有名的三四号红姑娘--阎茉莉,论名气仅在九红和我之下。
可是,今天见到她,却像换了个人,额头上有了抬头纹、脸上没有搽粉,头上的辫子剪掉了,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阴单蓝带大襟的短棉袄,和一条旧灰色长单裤。最为奇怪的是,她那高高的鼻梁塌下去了,鼻子上贴着一大块白色的膏药。
我因为忙着应酬客人,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真叫我大吃一惊,心想:'她的鼻子呢,莫非是客人发坏,把她的鼻子咬去了?……'
茉莉是好心好意来看九红。可是,九红见到她,原来哭着的脸马上冷下来,把嘴一撇,不吭声了。茉莉见九红那酸不溜的样子,真像冷水浇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心里暗暗埋怨九红姐的孤傲,忙热情地拉过茉莉,重新坐在九红床上。九红也看出了我的不满,只好又陪着笑脸,闲谈起来。
我好奇地看着茉莉的鼻子,情不自禁地问:'茉莉姐,你的鼻子是怎么了?'
不想这一问,茉莉的眼圈马上红了。她转身把门关好,对我说:'这事九红姐已经知道了,咱们都是席上的炕上的--一个样,我也不瞒着妹妹,可是,这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讲,要传出去,叫我的脸往哪搁呀!'她强忍住心里的悲痛,哽咽着诉说起来:
半个月前,我接待了一个姓周的客人,他长得真漂亮:白净的圆脸,烫着飞机头,一身西装,尖尖皮鞋,我打心眼里喜爱他。
晚上睡觉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瓶原装酒放在桌上,我觉得奇怪,喝稀饭时,他没有拿酒,这会干嘛拿出一瓶酒呢?
姓周的客人先脱掉了外衣,挂在衣帽勾上,然后回转身,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他跟我站在当屋,一边接吻,一边问:'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
你们知道,在我们这行里听来,简直是司空见惯了。我们的回答也几乎都是一样的:'我太喜欢你了,最爱你了!'
听了这话,他呆呆地望着我,时而叹气,时而纵眉,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张不开口。我心里好笑:看他那个腼腆的样儿,一定是初次来逛妓院的,羞答答像个大姑娘似的。对这样的雏儿,我真打心里喜爱,便说:'看你那个样,像有多少知心话要说,一宿的时间长着哩!'
他还是动情地看着我,忽然,眼里挤出一对一对的泪珠。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什么话伤了你的心,让你这样痛心落泪?'
姓周的摇摇头说:'哎,你说哪里话,你那么温柔体贴,最使我满意啦。可是我有一句话,难以开口,说出来,你可不能恼哇!'
我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凡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姓周的脸上露出笑容,又说道:'妹妹啊,我早打听了,你是这条街最善良、最听话的好姑娘啦,今天找你,是特地求一件事儿!'
'哎,妹妹,叫我怎么说呢?咱就单刀直入吧,前些日子,我出差去西安,觉得一人在旅馆里没意思,就去逛了次窑子,只住了一宿,回来后,我解小手时,发觉我那东西出了毛病。我瞒着家里,打了不知多少针,吃了多少付药,可这病越来越厉害,那阳物肿得通红,解一次小手,便痛得出汗流眼泪。我急得头顶着墙,半天才能滴下几点尿,实在没办法,我才来求你这个医生来了。'
我一听,心里就有几分恼怒,正颜厉色地说:'周先生,我可不是医生,更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姓周的死皮赖脸地说:'妹妹,你别装糊涂啦,你们妓院谁不知道这种病啊,你快救救我吧。我父亲是宝鸡市长,有的是钱,你要帮我治了这病,我马上娶了你,住的是高房大院,出门坐小卧车,家里还有丫鬟伺候,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知道这花柳病是个很顽固很缠手的病,便问:'那……那到底怎么个治法呢?'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宝贝,你真是我的好妻子,只要你用嘴吮住我的阳物,吮得射出精液来,医生说这病就会好的!'
我一听,生气地一甩他的手,冷冷地说:'哼,你太小瞧人啦,我再贱,也是个人,你干嘛这样欺负我,咱当众说说,看老鸨揍你不!'
姓周的一听,扑通一声,给我跪在地上,苦苦央求起来:'好妹妹,人有见面之情,你能见死不救吗?你不说,谁能知道?再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是非你不娶,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信我的话,我对天盟誓,我要不娶你,叫汽车把我轧死,大火将我烧死。看,我给你带了聘礼来了,往后花多少钱,不过是一张支票!'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曾经在老鸨手里见过这种贵重物件,那是一根五两重的金条。
他花言巧语的一番话,把我的心说活了,我心想:'我已经十七岁了,正是择婿从良的大好时光。往后,人老了,花谢了,谁还要我?他既然对天发誓要娶我,我就应该拾命去救他。虽然我暂时嘴上受点委屈,可我往后就永远跳出火坑了!'
想到这,我答应了他,姓周的高兴得像蛤蟆似地直跳,把那根金条给了我。
我喝了一口酒,忍住恶心,屏心静气,帮他吮吸起来。当他**后,我想一把推开他。没想到他正兴奋,紧紧抱住我的头,把精液射进我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了。我再用酒嗽口,也无济于事了。
这一宿,他许愿发誓,把我哄得心里乐滋滋的。可是,第二天走后,直到如今,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我望穿双眼,天天不知哭几次,可是,天底下卖什么的都有,却没卖后悔药的呀!
起初,我还瞒着我家鸨儿,可纸里包不住火呀。原来这梅毒一吮出来,男的病好了,女的可就传染上了,女的得了这种病,不是烂'鱼口',就是烂鼻子。慢慢地,我发现说话时,鼻子瓮声瓮气的,鼻子堵闷得慌。后来,鼻子又痒又疼,像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爬似的,鼻子眼里流白浓,这毒性传得真快呀,它从里往外烂,半月功夫,鼻梁就塌下去了。老鸨追问我,我只得实说了,并交出了金条。老鸨得了钱财,虽然没有打我,可我再不能接客了,我成了无用的废物,他们就叫我掏厕所,清炉灰,干最脏最累的杂活儿……
茉莉一边流泪,一边诉说。我发现,她的泪水不是晶莹透明的,而是红里带黄,像淌出的一滴滴血。我悲愤地想:'茉莉姐啊,你的遭遇比九红姐还惨,你不应该受到人们的耻笑,应该获得人们的同情,可是,谁又能真正理解我们呢!'
漂亮姑姑
第二天,天刚亮,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九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起来,茉莉她--她触电自杀了!'
我一听,忙穿了一件内衣,也没顾得穿外罩,光着脚丫子和九红急火火地往外跑。到了茉莉屋门口,见门口挤满了人。门帘挑开着,屋里的长桌上,放了一张独凳,茉莉斜着身子站在上面,她的右手,粘在电门上,手指已电成紫色,成了钩形,就像老鹰的爪子。铁青的 脸,大张着嘴,露出雪白的门牙,瞪着铃铛般的大眼。
这时,阎老鸨已找来一根干木棍,挑断了电源,'扑通'一声,茉莉从凳子上摔到地上,就像掉下一束肉干。阎妈妈办事利落,立即找两个小伙子帮着把茉莉抬出来,来到一人多高的一堵墙前,他们喊着'一、二、三',将尸体晃了几下,借着惯性,'飕'地一声甩到外面山沟里去了。
咳,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看了茉莉姐的下场,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我像丢了魂似的,默默地想着。
'情弟,看你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穿衣服。'耳边响起高步华的斥责声。
我抬头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在高步华身边,站着一个妇人,猛一看,活像凤仙姐,可仔细一看,才知看花迷眼了。
这女人也梳着一个凤凰头,四方圆脸,比凤仙脸盘大一些,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跟凤仙的一样,只是那双眼睛略小些。高鼻梁、樱桃嘴,右边的耳门前,有一块黑痣。她的五官、风度多像昔日的凤仙姐呀,只是有的地方比凤仙略逊一筹罢了。她穿着长旗袍,带着金壳表、金戒指,脖子上套着项链,看打扮不是阔夫人,就是姨太太。
这女人笑模悠悠地看着我,似乎在笑我的荒唐样子。九红上前两步,亲切地问:'姑姑,您多会到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这时高步华沉着脸教训我说:'真没出息,还不叫姑姑,这是你父亲的姐姐、你的亲姑姑到了!'
我这才明白了,一边上去亲热地叫着:'姑姑'。一边拉着这个姑姑的手走回家里。
白天,我照常端盘子营业。
到了晚上,又听外面一声喊:'来客啦!'我忙又往外跑,却被那姑姑拽住了。
她对我说:'今晚不要再接了,挂上停业牌,陪我睡一宿吧!'我怎敢答应这违犯妓院规矩的要求呢?我每天要端不下五十个盘子,每个盘子五块钱,再加上晚上客人的住宿费,每天要收入三百来元。不给老鸨这样'干活',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妓女,就会遭到鞭子的抽打。
正在为难,高步华走进屋子,那个姑姑随便向她说了一声,出乎意料地,高步华满口答应,于是假说我病了,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不一会,田长三从苏州饭馆里端来了一桌炒菜,大概有七八盘,然后对我说:'我告诉你,你要好好招待你姑姑,有一点怠慢,我可剥了你的皮!'我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这个姑姑在这家庭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啊!
我们坐下来,一边闲聊,一边喝酒,我殷勤地给她倒酒点烟,这个姑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我的活泼、顽皮劲儿。她笑着对我说:'宝鸡这里喝酒不行。我听说你既能喝酒,又能划拳,今晚,我要跟你来个喝酒、划拳比赛!'
我一听高兴了,因为我自从来到这里后,还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酒、划过拳哩。
又听那姑姑问道:'情弟,咱们划拳,是一拳一胜呢?还是三拳两胜呢?'
我一听这话便知她是内行,忙顺着说:'就听姑姑的吩咐,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了!'
于是,我们俩面对面,一边喝酒,一边划起拳来:'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八仙过海呀,全来到呀,满堂红呀,三星呀,四教呀,点点圆呀,敬你喝呀……'屋里响声连天,热闹极了。为了哄姑姑高兴,我故意连输三拳。
我连喝三大杯白兰地,心里一热乎,可就六亲不认了。巴掌一伸,五个指头变化无穷。指头变得快,嘴里喊得快。对方喊五魁首,我忙喊六六六,老是压着她的指头。
我们划呀、喝呀,足足闹了两个钟头,桌上十瓶白兰地都空了。再看那位姑姑,不禁愣住了。她吃鱼有点个别,饭菜、鱼肉一起填进她嘴里,转眼间,那鱼刺从两个嘴角里吐出来,而且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她面前的桌上吐了一堆,这真是一手绝招特技呀!
我缠着她要学这手技术,她说:'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天不早了,咱在床上慢慢唠吧!'
田长三两口一听,说了声'早点歇息',知趣地出去了。
我顺从地拾掇好桌子,陪那姑姑洗了脸和脚,帮她脱去外衣,肩并肩地躺在一个长枕头上。
借着酒兴,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关心地问:'姑姑,我那弟弟、妹妹们呢?你怎么不带他们一起来呢?'
没想到这句话像戳了她的心窝子,她长叹一声,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我害怕了,生怕惹着了她,忙拿出手绢帮她擦泪。
她忽然又破涕为笑,亲切地拉过我问:'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你是爸爸的姐姐,我的姑姑呀!'
'不错,你却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你就一切全明白了。'
她带着庄重严肃的神情,给我讲起了一个家庭的变迁……
妓女--老.鸨
十五年前,有一家四口逃荒到了西安。父亲挑着'八股绳'(过去担箩筐都是每头用四股绳子系着),在西安容山大街一带走街串巷收破烂,转到天黑,除了税钱,剩下的钱买不到半斤米。
可怜的母亲托人去当佣工,可当时必须要有当地的保人,才能去给阔人家做工。这家是扬州人,在西安举目无亲,找不到活计。她还有一个姑娘,一个儿子,怎么活下去呀!
这是民国十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母亲对女儿说:'闺女,咱家这样下去就都饿死啦,为了一家人,也为了你,给你找个婆家吧!'
那闺女挺有主意,她说:'给我找个婆家当然好,可是你们又怎么生活呢?'一句话,把全家人都说哭了。
这女子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认准了一个理儿:'人活一天,就要吃饭,世界上没有比吃饭、生存更要紧的事啦。要顾脸,就得饿肚子,要吃饱肚子,就得不要脸面,在这个黑暗的社会,我一个小女子,除了打野鸡、当妓女,还能干什么呀?!'
想通了这个道理,她说服了父亲,为了全家的生活,自动下水了。
在当时,她是社会上最自由的妓女了,父母就是她的老鸨,她不会挨老鸨的打骂。她是自愿干这行的,心情也当然和一般妓女不一样。
刚开始营业,她们在一家妓院搭了几个月班子,不到半年,手里有了钱,就买了一处房子,取名叫'开颜祠'。自从开颜祠的院门一开,简直是车水马龙,凡是来西安的人,谁不知道开颜祠的田九鸿呢!
啊,田九鸿!一听这个'田'字,我若有所悟地睁大了眼睛。在灯光下,那姑姑冲我嫣然一笑道:'田九鸿就是我,我就是田九鸿啊!'
她亮出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出身啊,我和她挨得更紧了。她继续娓娓说下去:
我的父母兄弟,能活到现在,全是靠我的血泪养活的。这里的苏州饭馆、中州照相馆,也是靠我敲竹杠挣来的。我的弟弟成家立业,也全是我卖肉相的结果。
我虽然在自己家里开窑子,有一个自由之身。可是,和你们一样,要遭受嫖客百般的侮辱。
有一次,我端盘子时,来了一伙客人,他们不管妓院的什么规矩,仗着人多势众,把我的衣裳扒净,有抬脑袋的,有抬胳膊、腿的,让我光着屁股在地上蹲夯。疼得我泪流满面,他们却乐得哈哈大笑。
为了多挣钱,我拉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百万富翁。整天甜言蜜语,违心地谈情说爱。
有一天,他想考验我,便对我说:'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要真的爱我,我把痰吐在地上,你全舔了,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为了从他腰包里掏钱,我像被他玩熟的猴子一样,要怎样就怎样,我毫不犹豫地顺从了他,可是我的心在流血。
九鸿姑姑伤心地说到这里,嗓子哽住了,**嘴问:'姑姑,在你接到的成千上万个客人当中,也没碰上过一个知音么?不想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么?'
九鸿又叹口气,说:'哎!儿女之情,人皆有之,我何不想有个美满的家庭、可爱的丈夫呀!可是,一开始当妓女,又有几个不避孕的呀!我喝避孕药,不是父亲逼迫的,而是为了营业,为了挣钱。若从良出去,一般只能当姨太太,男人大着几十岁。再说,为了养活父母兄弟,我也不愿离开他们,一来二去,成了一朵开败的鲜花。现在,我最恨的是钱,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有了钱,就要堕落。自从我当了窑姐,学会了吸烟、喝酒、唱曲、打牌。后来,又上了烟瘾。等我觉醒时,青春已过,我惟一的收获,就是由妓女升到了鸨儿,现在膝下有五个姑娘。今天我一见你,就特别投缘,所以跟你说了这么多知心话。你现在是我兄弟的顶梁柱,要不是这样,我非把你要走不可!'
当九鸿向我讲述她当妓女的遭遇时,[添加扣扣1147412246查看N多精彩故事]我心里涌动着无限的同情,只觉得同病相怜,情同姐妹。可是,当她说到现在已成了老鸨时,我心里就和她隔起一堵墙,天下的老鸨子,有几个不压迫妓女的?他们全靠吸吮妓女的血来纵情享乐啊,她们和我们是两股道上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哇。想到这里,我悄悄跟她移开了一点距离。
这个姑姑在照相馆、饭馆'视察'了两天,又回西安去了。
再接丘八
1947年农历十一月,我到宝鸡已近一年了。天气越来越冷,妓女在穿衣装束上的差别也更加明显。一般妓女,只能穿花洋布袄,红姑娘就不同了,老鸨娘给我们精心制作绸缎面或料子面的各式皮袄。一年到头,我们和一般姑娘吃的也不一样,什么海参、鱿鱼、鸡蛋银耳汤,应有尽有。老鸨千方百计让我们打扮好、保养好,好为她们多接客。那些接客少的姑娘就不行了,老鸨故意让她们吃残羹剩饭,饼子就咸菜疙瘩,用这样方法刺激她们多接客。
这天晚上,我又按照平时的习惯,第二次(早晨是第一次)对镜梳妆,准备迎接又一次端盘子、住宿的高潮。梳洗完华,我从绿炮台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
这时,九红又来找我,她穿一件大红皮袄,头戴红花,脚穿红灯芯绒棉鞋,浑身像个火炭儿。我开玩笑说:'你真够上四大红了。'(当时,民间流传的四大红是:杀猪的盆,庙里的门,大姑娘的月经,天上的火烧云。)
正说笑着,忽听街上'咔、咔'的皮鞋响,声音杂乱沉重。我们撩门帘一瞧,惊得吐出了舌头。
从大门外,陆续进来一股军队,足有二三百人,他们的服装大致相同,都穿着褪了色的旧棉军装,头戴没有徽章的旧军帽。每人腰间系一条二指多宽的皮带,看这副打扮,我们猜想是军官总队的。那时,流传着一句话:'山西到山东,南京到北京,国民党的'丘八'一样凶。'他们像蝗虫一样,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扫荡一番。有的给个三毛两毛的充充样子,有的根本不给钱,而且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找借口砸窑子,老鸨妓女还得陪着笑脸哄着。这次来了这么多人,不一会就塞满了各家屋子。
这时,只听外面钱妈和高步华喊:'九红、情弟,到三百号楼上接客呀!'
三百号在我们北面,楼上有一大间接客厅,客人多时就在那里集合。
我和九红上楼一看,只见屋里挤满了黄皮狗子军人,唧唧喳喳的又说又笑。
只见靠北墙有一张大床,有个姑娘正被按倒在床上,那些军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挤满大床,床被压得'咯咯吱吱'直响。
这个妓女,烫好的头发被挠乱了,她长得眼大嘴大、宽脊梁短腿,所以外号'鸭子'。平时,她接客不多,今天,不知怎么被这些人带来了。他们有的摁着鸭子的双肩,往鸭子鼻孔里喷烟,喷得她眼里流泪,一个劲打喷嚏。
再看她的身上,那红花蓝底的长棉袄,右边的纽扣全被解开了,敞着前胸,露出贴身的浅红色背心。胸前的两个大奶,特别引人注目,许多只手,争抢着伸进背心里去摸。有的更加恬不知耻,解开她的腰带,从奶头一直摸到裤裆。
这时,一个细高个子军人对大伙一挥手说:'慢着,不能一两个人沾便宜,咱们搞个展览,让大伙都看看如何?'那伙丘八一窝蜂地忙喊'同意'。
他们几下子把鸭子的红毛线裤子扯下来,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有两个黄狗子攥住鸭子的脚脖子,把鸭子倒栽葱地提起,让人们看热闹。有两个黄狗子更古董,他们每人端一碗喝剩下的茶水,跑过去,撩开鸭子的裤衩,往里灌茶水,鸭子被治得眼含热泪,不住声地叫着'叔叔'、'大爷',求情讨饶。
今天,这伙官兵,不知得了谁的恩准(大概是胡宗南吧),跑出军营,就像饿狼见了羊羔一样,对妓院进行目不忍睹的洗劫。这正中了当时那句话:'当兵三年,见了母猪当貂婵。'
按妓院的规矩,端盘子是不准越轨胡闹的。可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越闹越凶,再不想法救出鸭子,这位姐姐奶可能被他们**。这些人只顾玩弄鸭子,还没注意到我们。
我和九红会意地对望一眼,故意大声咳嗽起来,马上,几十双眼睛一齐射向了我俩。
九红先发制人,问道:'请问各位老爷,是谁叫我们俩的盘子呀?'
这伙人中有认识我们的,见来了一对模样漂亮、花枝招展的红姑娘,忙扔下鸭子,一个个像馋猫一样,向我俩围拢过来。
那个细高个子军官,像是领头的,他从人群中钻出来,向九红一拍胸脯说:'我端你的盘子!'
我又问:'谁端我的盘子?'
细高个从人群里拽出个小胖子:'中队副,你装什么蒜,今天你就算她的丈夫吧!'
这时,钱老鸨和高步华也都上了楼,放上两个盘子,偷偷嘱咐我们,对这伙'丘八'要小心接待,便下楼去了。
第三次遇害
老鸨们一走,屋里可就热闹了。
细高个吃着我们递过去的糖,忽然冲这伙'丘八'高声喊:'这两朵红花生来俏,唱支歌子要不要?打个秋千要不要?蹲个肉夯要不要?'一人挑头众人合,他们马上恢复了刚才逗鸭子的那个狂劲,齐答:'要,要,要!'
鸭子不知什么时候早躲走了,屋里只剩我们俩。这年,九红十八岁,我十六岁,这些'难题儿'自然要由她挑头去对付。
九红微笑地看着一涌而上的客人,慢慢说:'爷爷们,文明点,君子动口不动手哇!我想,诸位一定爱听唱歌吧!'
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把那些'丘八'震住了。有个人问:'你们会唱什么?'
九红答:'京剧、歌剧、小调,我们都会!'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点一段《小放牛》,有的点《马路天使》上的《四季歌》,九红亮开那甜美的嗓子,给他们一一唱完。
这时,那个小胖子忽然又冲他的同伙喊:'让我们小金刚钻给大家唱一段好不好?'人们一齐答'好。'
我心里想着:'兔崽子,你给老娘起外号,我看你倒像三寸钉武大郎!'心里恼怒,脸上却带着笑:'我唱得不好,随便来一段吧!
十七、八、九,二十浪当岁儿,
雪白的脸蛋,没有麻子儿。
……
心里想着她,
嘴里念着她,
哎哟我的小佳人,
何时能成对儿……
我刚唱完,小胖子又喊:'再来一个要不要!''丘八'们一齐喊'要--'
我说:'好,我再唱几句。但是,我们姐俩在楼上耽误得久了,楼下还有人等我们,请原谅,我们还得去应酬应酬别屋的客人!'
说罢,又唱了几句。
不要鼻子不要脸,
搽脂抹粉站在人前,
恩恩爱爱卖笑求欢,
为的是大洋钱,
为的是大洋钱!
唱完,我赶紧拉着九红姐,就要下楼。我们知道,这伙'丘八'就像粘饼子,一沾一层皮,得找机会赶紧逃走。
刚到楼口,被那个小胖子挡住了。他不说话,把手伸给我,手心里放着一颗瓜籽。
我心里明白,却故意打岔道:'谢谢您,您这是看我唱得饿了,慰劳我吧,瓜籽不大,表个人心嘛!'
小胖子听了,把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一推我的前胸说:'你这小滑头真会装蒜,快给你丈夫剥个花样瓜籽!'
我一看这小子蛮懂行,只好耐着性子,又耽搁了三四分钟,像演'二人传'一样,给他表演了个花样瓜籽。
当我们又要寻机会下楼时,楼梯口早被那伙'丘八'们堵住了,细高个又拿过一支烟,要九红给他点花样烟。哎哟,这更得耽误好长时间,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今晚是成心不让我们走啦。
九红耐着火气,陪着笑脸,坐在细高个怀里,给他点起花样烟来。
当九红横叨着香烟,嘴对嘴递给他,又去给他点烟时,他忽然猛劲一推九红,'咚'地一声,九红四肢不挨地的摔在楼板上。
九红姐被摔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这花样烟,点得丝丝入扣,没有一点错啊,他干吗这样狠狠地推我、摔我呢?我们可平日无冤,近日无仇哇!
细高个瞪着一双淫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九红,他在想什么呢?我们根据他们后来的行动,推测到他当时的想法。他先是像猫爪下的耗子一样,把九红尽情玩耍了一番,又想起这次来前设好的预谋:老子抗日救国,这些花呀朵的却都让那些有钱人尽情地享用了。没他妈那么便宜!今天要挑最好的掐,最好的折。所以,先前他还又打又逗的取乐儿,玩够了,该找个岔子闹事了,便马上把脸扳起来,把九红摔在地上。
他指着九红骂道:'好的,你没长眼,怎么点烟烧我的脸!'
九红分辩道:'哥哥,我的火柴还没点着,怎么会烧你的脸呀!'
细高个见九红敢跟他犟嘴,更加暴跳如雷,他起身走过去,照着九红的脸蛋,'叭''叭'就是几巴掌。
细高个这么一打,其他人趁热打铁,拍桌子的,砸板凳的,撕墙上的画的,砸开了窑子。
我一见他们这样蛮不讲理,气往上撞,也喊了两句:'你们哪像军人,简直是打劫的土匪,欺人的强盗!'
听到喊声,有五六个'丘八'围了过来,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皮带,抡圆了,冲我劈头盖脸抽打起来。我被抽得倒在地上,满地乱滚。
九红的脸被打肿了,嘴角打破了。她爬起来,见那个细高个正'嘎崩嘎崩'地嚼着冰糖块子,她气急了,什么都不顾了,冲那细高个猛地扑过去。
细高个早有准备,眼看俩人的脸离得只有一尺多远时,他忽然把那嚼碎的冰糖渣子'扑'地向九红脸上一喷,喷了九红满脸、满眼、满嘴,被打肿的脸上又是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眼睛一时睁不开,她忙伸手去擦。
就在这当儿,小胖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盛着液体的小瓶瓶,悄悄地向九红跑过来。猛地扒开九红捂在脸上的手,用瓶口向九红脸上一洒。顿时,九红痛得嗷嗷大叫,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趁这个机会,军官总队这伙明火执仗的土匪,像大闹天宫一样,又是一顿胡闹。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砸烂,把痰盂里的痰和脏物,统统扣在床铺上,然后嘻嘻哈哈,一涌而去。
小屋里的密谋
宝鸡军官总队是胡宗南的嫡系,他们这次有组织、有预谋地来捣乱,是受胡宗南的指使呢,还是他们自己使坏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过了一会儿,钱老鸨和高步华上了楼。见了自己的鸨母,我一肚子委屈,悲愤地向她哭诉了刚才受辱的经过。高步华叹口气说:'别难过了,你下楼看看,哪家不是这样呢!'
这时,忽听钱妈失声变调地叫起来,我们跑过去一看,只见九红脸上泛起许多浓疮,像 个疥蛤蟆,伤疤上起了许多针尖大小的泡泡,'嘶嘶'地冒着青烟,吓得我们都惊叫起来。
还是高步华有经验,她说:'这一定是让硫酸烧的,快拿水来!'
我们在屋角里找到半盆洗脸水,高步华接过来,'哗'地一声,全泼在九红的脸上,把九红泼成了落汤鸡。高步华说:'这样,烧劲就会慢慢减退。'
两个老鸨搀扶我们下了楼,只见沿街各家的白门帘都被挑开了,屋里被砸得乱七八糟,地上成了杂货摊,家家像起了灵。那些姐妹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垂头丧气。可恶的军官总队呀,你们真是一伙'刮民党'!
第二天早上,我惦记着九红脸上的伤,又去看她。九红姐从被窝里坐起来,我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一宿功夫,她脸上烫起的疮泡塌下去了,变成了许多黑色的深坑,左边的眉毛烧掉了半截。右眼烧瞎了,成了一个疤麻丑怪的独眼龙,再也看不到昨天那一朵红花似的九红姐了!
我哽咽着说:'九红姐,你真是多灾多难啊,头一回,你遭到刘局长的侮辱;第二次,你又遭到姓杨的暗害。这回,你已经第三次被害啦,都怪你长得太美了,真是红颜薄命啊!'
九红姐泣不成声地说:'我见妹妹一面,死也就甘心了。想不到晚玉、弟弟、茉莉的下场,今天也轮到了我的头上!'
我安慰她说:'常说,'不受磨,难成佛',人的一生坎坎坷坷,我比你碰的艰难多多了,可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慢慢熬吧,你身边那么多嫖客,等选个知心的,早晚会跳出这个苦海!'
听了这话,九红'扑哧'笑了,她说:'妹妹,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常说'货卖一张皮',你看我这个样儿,谁还要我?'
话刚落音,忽见九红被窝里钻出个人头,答腔道:'我要,我要!'
我吓了一跳,再看桌上的瓜籽、糖果,床下的男人鞋,立刻明白了:我好粗心哪,原来昨夜九红屋里还有嫖客哩!
屋里就我们三个,那嫖客也不避讳,起身穿好衣服,他个子不高,一脸黑麻子,高高的颧骨。上身穿一件毛衣,下身穿着黑洋布的制服裤子,脚上拖拉着九红的蓝缎子绣花皮底拖鞋。九红向我介绍,他是一个助理司机。
前些天,九红也曾向我说过,她结识了一个姓吴的助理司机,他长得又黑又麻,九红根本不喜欢他。可这个人忠诚老实,再说,有杨先生那次教训,再丑的人也得笑脸接待呀。想不到,今天正碰上他。
我见这位吴先生老实巴脚,一脸憨厚相,忙看看窗外,关上屋门,轻声对她说:'吴先生既是真心要娶你,你何不趁这机会跟他去过自由的生活呢!'
九红苦笑了一下说:'吴先生不过是跟咱们开个玩笑吧。你想,我现在已经是一朵踩烂的鲜花,连钱妈都不愿理我了,我能在这时候牵累人家吗?再说,我们这些人,出去不能生儿育女,不能干活劳动,不是坑人家吗,我怎忍心干这不仁不义的事!'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吴先生一听,急得拽住九红的一只手,诚恳地说:'妹妹,快别哭了。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真心的爱你。在你最漂亮最走红的时候,我不敢娶你。因为那时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你倒霉的时候,我要娶你,这才能看出我的真心。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一心要你。我要哄骗你,就叫我出门被汽车轧死在山沟里!'
一番话,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
九红说:'你要真心赎我,就到钱妈那里去谈价钱!'
吴先生问:'大约需要多少钱?'
九红说:'去年,一个客人要赎我,钱妈张嘴就要十两重的两根金条。现在我掉价了,大约也得三四两呢!'
老吴一听,吓得一吐舌头,但马上说:'我想法找我的好友借去。从今天开始,我不吸烟、不喝酒了,再想法多拉点黄鱼,多挣几个钱,攒三五个月也许就够了,你看怎样?'
九红一听凉了半截说:'恐怕远水不解近渴,等你拿钱来,恐怕我早被她们卖到三等窑子里去了!'
我一听,那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劲又来了,忙说:'这样吧,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帮你们逃出火坑。'
九红不相信地说:'你别说大话了,两边是高房,门口有把门的,你怎么救我哩?'
我说:'你不知道,我学过武功,你家门口不是有根电线竿吗?我爬上去,把你系到房上,再从房后系下去,让姐夫的车在后面等着,不就逃出去了吗!'
九红姐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从脖子上将那一两多重的金项圈取下来,要送给我,我坚决不要。心里话:'我要收你的钱财,那还算姐妹义气吗?'
九红又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对我说:'这样吧,你跟我们一起逃走,像我过去跟你说的那样,咱们在一起过吧!'
我想起石弟弟的遭遇,连连摇头。
九红说:'你要是帮我逃走,你留下来让老鸨们知道了,还能轻饶得了吗?既是这样,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
吴先生插话了:'这样吧,咱们一块走,你要不愿跟我们,出去我给你找个婆家,等你有了家后,俺家就是你的娘家,你看怎样?'
我觉得这话在理,便同意了。
我们又商量起逃跑的时间和办法,我说:'要防止夜长梦多。这两天,你查看好地形,明天晚上,假装来逛妓院,送来绳子,就回去准备。接头的暗号是:你学布谷鸟连叫三声,我投下一块石头,就先把九红姐系下去!'
一切商量定了,我像第二次越狱一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准备迎接这由我导演的冒险行动!
惊险的潜逃
逃跑的准备诡秘而顺利地进行着。
第二天晚上,我假说有病,推脱了一切要求住宿的嫖客。但为了应付,还不得不端盘子。
忙到半夜,才上了床。我心里非常紧张,忐忑不安地思谋着后半夜的行动。所以,从一 躺下就开始抽烟,不知过了多久,把一盒杜鲁门香烟都抽完了,看看表,眼看快三点了,行动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忙一骨碌爬起来。
我蹑手蹑脚来到九红屋门口,用手一推屋门,门虚掩着,只见九红正坐在床沿上,身上一个劲打哆嗦。
事不宜迟,我催她快拿出绳子,她这才镇定了一下,从床底下把绳子掏出来。
我把预先用柳枝挽好的一个圆圈递给她,又开始挽绳子套儿,她问:'干嘛要做这样一个圈啊?'我答:'弄好了你就知道了。'
挽好绳套儿,我让她把两只腿钻进圆圈里,蹲下来,坐在圈上,兜住绳套儿。然后,我站在床上,试着往上拉。腰一用力,就把她拉得离开了地面,试验成功了。
冬天的深夜,冷风刺骨,北风呼呼直响。我暗暗高兴,常说'偷风不偷雨',风声掩护着我们,更加便于行动了。
我想了想,又给九红出主意:'咱们不能穿鞋,只能光脚丫子逃跑。这样一来不会在砖地上弄出动静,二来上了瓦房顶也踩不破瓦,所以光脚最保险了。'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没经过大事的九红全依着我。
我和九红光着脚丫子,拿着粗绳子,悄悄地走出屋子。
来到她家门口电线杆下,见上面的路灯明亮刺眼,我们迅速地躲在墙角里。
我让九红按照在屋里试好的办法,把绳系在腰里,把柳枝圈套在屁股上,等她准备好了,我迅速地把自己的红缎子面皮袄脱下来,往电线杆下一扔,上身只剩下贴身的蓝条条单褂子。然后,把绳头捆在腰里,往嘴里叼上一个空烟盒。双手一抱对卡粗的电竿,用脚背扣在竿上,一纵一纵的,几下子就上到房檐上。我暗暗庆幸过去在戏班的功夫没有白练,如今爬竿子上房,易如反掌。
我在瓦上站稳了,从嘴里取出空烟盒,伸手扣在眼前的灯泡上,转眼之间,这一段的街道和房屋一片黑暗。
灯光一暗,从房后的山沟里响起布谷鸟的叫声。三声过后,我拿一块核桃大的砖头,向后面扔去。这样,就算对上了暗号,后面有人开车接迎了。
我站在临街的瓦房上,抓住时机,往上拉绳子,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往上拉一个百余斤的人,在平时可没有那么大力气。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拼尽全力,往上拉着、拉着,终于,把九红姐接到了房顶。
这起脊的瓦房,背面就是山沟,我拉着九红姐的手,小心翼翼地转到瓦房背面,让她坐在房檐上,又开始迅速地往下系。不过几分钟,就安全地把她送在地上了。
下一步就该由九红姐解开绳子,我再把绳子拉下来,把绳头固定在房檐上,然后自己顺绳溜下去,只要我脚一着地,我们就全都自由了。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街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房上有人,快来呀,有人逃跑啦!'听声音就知道,这是把门打更人的叫声。
计划刚实行了一半,怎么办?我脑袋里迅速打了几个转儿,何去何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啊!等她解开绳子,我再拴好溜下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会连九红姐一起暴露,谁也跑不成!不跑呢,等待我的很可能是仙鹤姐的下场,此时不容我过多考虑,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这时,房前人声嘈杂,有人用竿子把烟卷盒捅下去,电灯恢复了光亮。我看到有人抬来梯子,将梯子搭在临街的房檐上。
在这紧急时刻,我毅然下了决心:大江大海我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小溪水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挂累了他们两口儿。我反正是一个人,他们难得凑成一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想到这里,我急忙解开腰里的绳子,扔下去,低声向下高喊:'姐姐快走,别管我了!'
不等下面回答,我赶紧返身往临街的那面瓦房走。我想起人们常说的'调虎离山计',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这里来。
等转到临街的一面瓦房上,我被街上那幅乱糟糟的场面吓懵了。二里长的街上。像开了锅一样,老鸨、妓女满街乱跑。许多老鸨光着脚丫,系着扣子,揉着惺忪睡眼,边跑边找:'我家的姑娘哩,是我家的姑娘上房了?'看来,她们还不知道是谁跑了呢!
这时,从梯子上探出一个头来,一看那双熟悉的冒火的眼睛,我就像吓丢了魂。他正是我的阎王爷--田长三,他爬上房,二话不说,揪住了我的脖领子,然后用右手往上一拉,我的脚就离开了房瓦。他伸开左臂,在掖下一夹,我斜着身子,被他夹得一点也不能动弹。就这样下了梯子,离地皮老高,他'咕咚'一声,把我扔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下,我慢慢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他已经下了梯子,走到我背后,飞起一脚,又把我踹出四五尺远。
这时,一条街的男女鸨儿,像玩猴的一样,把我团团围在当中。他们纷纷给田长三打气:
'把她吊起来狠狠打!'
'用青菽烟熏她!'
'把她绑起来,扔在山沟里喂鹰!'
不知谁递给田长三一根皮鞭,田长三便抡圆鞭子,冲我劈劈啪啪打起来。老鸨们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有的呐喊助威,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在圈里挨打。
这工夫,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她分开众人走进来,拉开田长三,一把扯住我,一边撕打,一边喊:'是你放走了我的女儿,我今天非撕烂你不可!'我一听声音就知是钱鸨儿。
这时,高步华走出来,劝道:'你先别动手,我的女儿我们会教训她,咱先问清了再说!'钱妈这才停了手。
高步华问我:'是你放走了九红吗?'
我心想:'我的鞋还在九红屋里,怎么也赖不掉,反正九红已经跑远了,我死也无怨了!'
于是,便爽朗地承认:'九红是我放走的!'
高步华一听,大吃一惊,她没料到我这个年岁不大,个子瘦小的姑娘,竟这样调鬼。仅仅一年功夫,打局长,蹲监狱,和胡宗南吵闹,放走九红,简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拴不住的闹槽驴啊,像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道惹什么样的大祸哩。想到这,她后怕起来,忙喊过田长三,和他耳语了一阵。
不一会,田长三走过来,厉声对我说:'这会先饶了你,快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血染的山路
在妓院街,老鸨们之间是有矛盾的,有时为了接一次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但是,共同的利害关系,又使他们臭味相投,矛头一致。妓女逃跑,是最犯忌讳的事,他们生怕这件事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到自己家,为了杀鸡给猴瞧,他们都怂恿田长三夫妻要从严惩治我。
田长三夫妻呢,经过一番计议,自有他们自己的打算。他们一来见我虽然年纪小,却像 一个妓女油子,不好驾驭,今天没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闯出祸来。二来呢,他们既开饭馆、照相馆,又开窑子,忙得有点招架不过来,便想停了妓院这行,专心去干买卖。再说,世道眼看要变了,干这行快不行了,而且危险性很大。现在,难得我还没有像九红那样破相,落得身价大跌,所以决定赶紧把我卖出去。一条街是没有敢要了,他们和兰州有关系,便决定立刻准备,把我卖到兰州。
他们把这意思对我讲了。此时,我是他们的阶下囚、笼中鸟,没有像成都春熙妓院那样惩治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哪敢不答应。
黎明前,田长三拿来一件涤蓝色的旧袄,让我脱去新衣,摘去首饰、坤表、戒指,换上出门的衣服。临走,我请求高步华让我带走九红姐送我的那块红纱巾,以做纪念,她答应了我。
1947年农历十一月初五的早晨,我和田长三又乘上了开往兰州的汽车。没想到在半路途中,却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奔跑,这是一辆敞篷卡车,刺骨的寒风冷得人们缩成一团。一连两天,旅客们白天吃饭,晚上宿店,受尽了辛苦。
到第三天,汽车行驶到一个山坡里,正当下坡时,车猛地停住了。原来汽车出了毛病。
正当司机修理汽车时,迎面开来一辆'大面包'客车,挡住了去路,'吱'地一声刹住了。
从车上下来许多穿长袍的旅客,有五个手提盒子枪的男人,向这边走来,他们用围巾蒙着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两个迅速地站在停放车的公路两头负责警戒。旅客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蒙围巾的那三个人都到车下,一举盒子枪,厉声喊道:'下来!'人们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蹑不悄地往下爬。
趁着下车的乱哄劲儿,田长三把一卷银洋券悄悄塞给我,示意我藏在袖口里。并低声说了句:'土匪!'
这几个土匪让我们顺公路排好队,命令我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他们从一头开始,挨个搜查。后面的土匪提着一条麻袋,专门用来装搜出的钱财。
这时,正是午后,天气阴沉沉的,看不见阳光,只听到狂风的怒吼,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搜查到哪一个人,土匪就用枪顶着他们鼻子尖,使对方一点也不敢动弹。不大功夫,他们就装了满满一麻袋钞票。他们胳膊套满了手表、金镯、玉镯,指头上戴着各种形状的金戒指。
当搜查到我时,他们什么也没有捞着,一个土匪恶狠狠地问:'你的钱哩?'
我故意颤着声音回答:我家穷,妈妈让我去投亲,只给我烙了几张大饼,吃完也就到兰州了!'那个土匪失望地踹了我一脚,顺手摘下我头上蒙的那块红纱巾。
搜到田长三时,当然照样落空,只从他头上抓了一顶黑色皮帽子。
再搜到一个穿黑旗袍、怀抱婴儿、打扮华贵的妇人时,土匪们几只手一起伸过去,一直搜遍了她的全身,搜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三个土匪仍不死心,又开始第二次搜查,他们搜了这个女人的头发,摸遍了她的奶子、肚皮和大腿,当一个土匪摸到妇人的大腿根时,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指着田长三,向妇人命令道:'把孩子递给他!'这时,那妇人开始颤抖起来,只得把孩子递过去。
土匪们又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那妇女乖乖地脱下旗袍,解开棉袄的纽扣,露出雪白的胸脯。
站在她面前的土匪歪着脖子看着,嘲弄地说:'快脱呀,你的裤子,还要叫我们帮忙吗!'
另一个土匪手黑眼硬,用盒子枪对准妇人的奶头,狠狠咯了一下子。
对面那土匪忽然把手伸到妇人小肚子前,'哧'地一声,把她的棉裤扒下来。两辆车上的一百位旅客都羞辱地低下头,许多人合上了眼睛。
那土匪不肯罢手,又把手伸到那妇人的阴部,猛地一拽,就听'吱'地一声,从女人的腿裆里拽出一个长条蓝布的骑马兜子。兜子约一尺多长,二寸多宽,用白线密密地缝了一圈。
土匪拿出一把尖刀,用刀挑开一道豁口,里面露出厚厚的一迭黑东西。人们这才明白了,原来她是跑长途的大烟贩子。
搜到了鸦片烟,三个土匪都乐颠了。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又扯开这妇人的棉袄、棉裤,搜出几个白纸包,里面尽是日本产的白面儿。三个土匪当场分赃,比抢掠的那一麻袋钱还高兴。
这华贵的妇女先前见到土匪,还有些害怕。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下丢尽了人,又失去了财产,气得什么都不顾了,向对面那个土匪扑去。嘴里高喊着:'土匪,老娘和你拼了!'
这一闹,把田长三手里的孩子吓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张着小手,去抓身边的一个土匪。
那土匪冷不防被孩子抓了一把,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孩子从田长三手里夺过来,举在空中,'飕'地一声,扔到山沟里去了。
那女人眼看自己的孩子被摔死,顿时气疯了,要去夺那土匪的手枪,只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穿过女人的头颅,她'扑通'倒在山路上,红殷殷的血流了一地。
土匪们在这里留下两笔血债,搜刮完了旅客的钱财,便押着客车,迅速开走了。
我们这车旅客,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赶路,天黑时,赶到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开进一家没有围墙的大院,这里有一座简陋的旅馆。我和田长三还有没搜出的钱,吃饭、睡觉都能解决。只苦了那些身无分文的旅客,他们多数站在高寒的山地里,挨饿受冻一整宿。一夜间,只听哭声不断。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旅店四周一片凄惨景象,有在汽车上撞死的,有在枯树上吊死的,有跳崖摔死的。上车时四五十个旅客,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仇、恨、悲、怒,几股情感在我这青春少女的心底里奔流。我长期生活在妓院,只知道妓院是杀人的魔窟,害人的陷阱,哪知道整个社会都是如此啊!兵荒马乱的年月,魔鬼横行的世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添加扣扣一一四七四一二二四六查看更多精彩故事文章]
初进民悦里
汽车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六天。1947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下午,终于到了兰州。
下了汽车,田长三七钻八拐,把我领进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东张西望,欣赏起大西北的风光。
正看得出神,忽觉眼前一黑,一块毛巾蒙在眼上。我刚要说话,嘴又被捂住了。田长三 低声威胁我:'不许喊,一出声就掐死你!'他把我的嘴也用手绢堵上,把我的两只手并在胸前,用绳子绑了手腕,牵着我慢走。我心里一点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好笑。知道他是怕我跑掉才这么干的,心想:'我戴上了捂眼儿,成了磨道的驴了。田长三呀,我又不是猫狗,你难道还怕我找到家吗?你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去了!'
走了一截,田长三雇了一辆马车,对赶车的轻声说:'快,拉到城门外南城壕胡同。'
又走了一会,田长三拉我下了车,似乎进了一个院子,只听人声嘈杂,有人说:'看,牵来一个撂蹶的骡子,小心让她踢着!'我发觉田长三的手慢慢松开了,我于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
等了三五分钟,我的眼和手被放开了,嘴里的手绢也被掏出来。我揉揉发酸的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房顶用蓝花白纸裱过,雪白的墙上,贴着美人画。迎门放一张红漆方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床铺、被褥,床前蹲着个大铁炉子。隔着玻璃一看,院里站了许多梳妆好的妓女,她们正交头接耳,看着我所在的屋子。
在我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三十多岁,细高个,瘦长脸,嘴角有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他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长棉袍,脚下是一双翻毛黑皮鞋。身边的妇女和他岁数差不多,面孔微黑,单眼皮,也穿着一身阴单蓝的长棉袄。
那男的先来个自我介绍:'我叫马大安,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这是你的妈妈,我们花五两重的一根金条把你买来,你可得给我们好好干活。往后,你就改名换姓,叫马香玉吧!'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几次磨难,把我身上的锐气煞下不少。这次,我学乖了,便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并带着永远在这里扎下去的样子,关心地问起这里的情况来。马大安非常高兴,忙把这个妓院的情况介绍给我。
这个妓院叫民悦里,是兰州的一等妓院。门前的东西胡同叫南城壕,南北两侧门面大部分都是妓院,间杂着一些小饭店和卖化妆品的店铺。
民悦里是个四方大院,没有楼房,马大安和成都春熙院的尖嘴猴、金刚钻一样,租住人家的房子开窑子。房主姓姚。两家共有十七八个姑娘。马大安还有一个姑娘叫马香君。
正说着,从屋外进来一个姑娘,她个子矮胖,小圆脸,黑黝黝的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仍然遮不住她那密密的雀斑,上身穿着红底绿叶的花棉袄,下身穿一件大红毛裤,一进屋就喊:'爸爸,我看看你办的货!'
马大安忙给我介绍:'这是你姐姐马香君,今年十九岁了!'
我听这个姐姐说话有点不冲趟儿,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可又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要学规矩些,便冲香君深深鞠了一躬说:'姐姐,往后求您多照应!'
这一拜,马香君倒端起架子来了,她仰着脸,翻着白眼,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说:'我道花五两金子,办了个什么宝贝,这么点个儿,也值这么多钱!'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气得眼里含着泪珠,一屁股坐在床上,心想:'天底下竟有这么狂妄的妓女,看她那傲慢劲儿,一定是红得发紫的姑娘。可是,看她的长相,哪儿够红姑娘的资格呢!'
马大安看出我心里不高兴,忙安慰说:'别答理她,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隔几天就要和人吵顿架,为这我没少打过她。可她客人越少,性子越大。唉,因为只有这一个姑娘,也就处处让着她!'
女鸨儿也不满地说:'她饶自己长得相不出众、貌不惊人,却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我看她是大眼贼打哆嗦--惯(灌)的。'
马大安又对我非常关心地说:'你今天跑累了,叫茶房给你打盆水,洗完脸,漱漱口,叫你妈把饭端到你的五号屋里,再拿一件新棉袄。关于营业的衣服,只要你看着哪个姑娘穿的样式好,可你的心,就跟你妈妈讲,我们保证满足你的要求!'
听了马大安体贴入微的嘱咐,我浑身充满了温暖。心想,莫非我这次遇上好人,要改变以前的厄运了?我哪会想到,天下老鸨一般黑,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人,等待我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耍无赖的嫖客
当妓女的,尽管平日里端盘子、接客,整天忙得要命,一个红姑娘每天能为老鸨挣好多好多的钱,成为老鸨手里的摇钱树。可是,一旦挪窝儿,换了新家,讲究是骡子是马也要歇几天,老鸨们一来为了拢络妓女,二来也让新人熟悉一下情况,所以头几天是不会接客的。转眼间,我迈进民悦里的大门已有五六天了。
这天午饭后,我刚回到我的五号屋,马大安就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红包袱跟进屋。他满 脸含笑地说:'香玉呀,可把你爸爸累坏了。我跑了好几趟街,才按你的要求,买来这些上乘的东西。'
他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件垫肩卡腰的新棉袄,一副平绒紧口的袖头,一双带拉练的半高跟红皮鞋,还有秋衣、长筒袜之类的用物。我脱去旧棉袄和黑充服呢的旧鞋,换上新衣,觉得既合身又舒服。
马大安又从兜里掏出新买的金项链、小坤表、韭菜叶宽的金戒指,亲自给我戴在手上,这才拍拍我的肩膀,哈哈一笑说:'孩子,我把你打发高兴了,给了你出台演戏的衣物,你该怎样打发爸爸高兴呀?'
我自然知道怎样应酬,便马上痛快地回答:'爸爸,我一定不负您的重望,以后要好好接客,多干点活!'
马大安露出为难的神情说:'唉,以后以后,不能再等啦。你看,我只有你们姐俩,香君又干活不多,我只有靠你啦,今天晚上,你就开始给我接客。'我吃了人家的饭,穿了人家的衣,还能再说什么呢!
民悦里的茶房宋妈,也和春熙院的王妈一样,负责打帘子招呼妓女接客。从头一晚上开始,我就走了红。只要宋妈一打帘子,吆喝一声:'见客啦--'站在姐妹们身后的我,很快就被客人选中去端盘子,这下子,乐得马大安夫妻合不上嘴。马大安嘴巴大、抒抒牙,他一笑,就流哈拉子。
这些潮水似的嫖客,被我一个个安排到借住的屋子里,一会听宋妈喊:'香玉,八号屋客人等!'一会又喊:'香玉,十号屋送客!'
我串到九号屋,一个飞眼吊膀,在那嫖客身上转了一圈,见这嫖客是个高个子,长脸盘,留着平头,穿一身黑洋布长棉袄。我忙抓把瓜籽递过去,用胳膊轻轻一蹭那嫖客的身子:'鱼先生,失陪了,今天实在忙,请原谅!'
鱼先生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淫笑着问:'今晚有人吗?咱俩度一宿鹊桥怎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在这里可是三十晚上出月亮--头一回!'
他高兴地咧嘴直笑。
我还忙着应酬别的客人,陪了他一会,在他的要求下,又唱了一段'锯大缸',便告退跑到别的屋。
这天晚上,我像名角开场唱头场戏一样,忙得脚丫子冲天,从晚上七点跑到十一点多,端了四十多个盘子,才陆续把客人打发走了。马大安兴奋得亲自下伙房,用香油烹了六个鸡蛋,做了一碗兰州有名的搁了冰糖的'白鹤汤',给我端到屋里。
我对鱼先生客气地让了一番,他推说不饿,我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时,门帘一挑,一个戴着瓜皮帽,长着一双对对眼的男人探进头,我认出是门口设的帐房先生。原来,这里的门口没有专门的帐房,嫖客进门,一般要先付盘子钱或住宿费,姚家和马家分户头记帐,帐房还要直接扣除马大安的份子钱和房租,加在院主姚俞生名下。
帐房先生摆手把我叫出来,小声对我说:'这个客人没有付钱,他说明早有人给他送来,天明你可不要轻易放他走!'
半宿的所谓'男欢女爱',总算挨到了天明。我早早起来,打了洗脸水,泡好毛巾,然后站在床前,给未出被窝的客人擦脸。
我试探地问:'鱼先生,你起来呢,还是躺会呢?早饭是自己出去呢,还是叫茶房给你在外边喊饭?'
鱼先生也不答话,慢腾腾地坐起来穿衣服。当他把衣服穿好,忽然摸摸身上,又慌慌张张地撩开被窝,翻起枕头,带着焦急的神情把整个床翻了一遍,又把枕头外套拽下来,枕芯被撕破了,流了一地谷秕子。
我觉得他有些反常,便问:'鱼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那姓鱼的回过头来,眼里射出两道可怕的凶光,大声说:'哼,你提起裤子充好人,我跟你睡了一宿,你怎么就摸我的白金手表!'
我诧异地说:'鱼先生,打从昨天晚上,我就没见您戴什么手表啊!'
姓鱼的更加来了火儿,咆哮着说:'胡说!你偷了我的表,还想赖帐!'
天哪,这可真是想不到的冤枉!我急得脑袋发涨,有嘴辩不清,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两个人。前头进来的是马大安,后头跟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有一张白嫩的大圆脸,右眼干瘪得只显一条缝儿,头戴瓜皮帽,穿一件黑缎子长棉袍。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只眼的姚俞生。
那嫖客见两个老板来了,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这里到底是妓院呢?还是贼窝呢?'
一句话,把两个老鸨子的脸都气白了,姚俞生说:'请您不要拐弯抹角,她偷了你什么东西就直说吧!'
那嫖客振振有词地说:'昨天睡觉前,我把白金壳、赤金链的手表装在衣兜里了。今早,我等朋友给我送钱,却没有等来,香玉催我付钱,我就想用这表当押金,可一摸兜里,表不见了!'
马大安一听,立刻就火了,不管我多么委屈,照我的脸'叭、叭'就是几巴掌,大声喊:'你把人家的表放在什么地方?赶紧拿出来!'
我在妓院两年,还从没有碰上这样的事,像我们这样的红姑娘,晚上哄得嫖客高兴,就能顺便敲他的竹杠,可我们妓女没有权利个人积蓄,敲多少也得落进老鸨的腰包,所以我从不干这事。我明着能要,又何必去偷呢!我只顾着急抱屈,浑身是嘴也说不出来!
在门外看热闹的马香君这下子高兴了,她嗲声嗲气地说:'哼,还是大地方来的名妓呢,原来是个三只手,还有脸哭!'这话刺得我像刀扎一样难受。
姚俞生厉声问:'香玉,你到底偷了他的表没有?赶紧说呀!'
我这才强忍委屈回答道:'我……我没偷,我要办了这事,让我……天打五雷轰,不信就搜!'
这句话提醒了两个老板。姚俞生冷笑一声说:'是真见不的假!鱼先生,那就请你在这屋里屋外,连厕所里,把整个妓院大搜一遍,你可得仔细看好了!'说罢,先从他的屋开始,让姓鱼的挨屋搜查起来。
过了好半天,把三十多间屋子都翻腾了个过儿,也没找到手表的影子。姚俞生开始神气起来,他一把抓住嫖客的脖领子,怒声说:'好哇,总算弄清了,你白睡了我们姑娘还想赖帐。走,咱们到法院说理去!'
姚俞生在前面拽,马大安在后面推,他扯着破锣嗓子喊:'哼!你想讹诈我们,没那么便宜,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那嫖客被这两个老鸨的凶相吓草鸡了,他打着坠儿,不肯往门外走,便嬉皮笑脸地说:'二位老兄,何必着急呢,我不过是跟香玉开个小小的玩笑……'
一句话,被两个混世魔王攥住了有把的烧饼,他们一齐冷笑说:'好哇,你敢开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姑娘的脸也叫你丢尽了。今天, 你要赔偿一百块钱的脸面费。不然,你休想出这个门!'
一说要罚这么多钱,把姓鱼的吓蔫了。刚才还盛气凌人,突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车胎,软绵绵坐在床沿上,不住声地赔礼道歉。
姓鱼的一软,两个老鸨更硬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围攻起来。扣在我头上的黑锅揭开了,我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一边指着他破口大骂,一边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他脸上。
姚俞生走到门口,冲院里喊一声:'来人哪!'
霎时,帐房、茶房、打杂的、做饭的跑来好几个。姚老鸨又喊一声:'给我打!'这五大三粗的嫖客便被按在地上,被人们拳打脚踢,打得他一个劲地怪叫,连声求饶。看看打得不轻了,姚俞生又让人把他的衣裳鞋袜扒下来,只剩一条裤衩,像打狗哄猪一样赶出院门。
在被称作'金城'的兰州,我第一次看到了这里老鸨们的手段,也头一回知道了这里嫖客们的赖皮。那时,甘肃人穷地薄,像这样没有钱又想占便宜的嫖客,后来碰到不少。
睡干铺
嫖客,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些游手好闲,不干好事的坏坯子。可是,在我遇到的嫖客中,也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人。
自从接待了那个耍无赖的家伙,又受到了马香君的冷嘲热讽,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才来民悦里不久,就遇上了这个挫折,活像一把尖刀,刚一上阵就卷了刃儿,所以总是振作不起来。过去爱说爱笑爱拉爱唱,如今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这样一直熬了一个多月,到了1948年 农历正月初一,我终于感到支持不住了。
前头已经说过,妓院的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是最上买卖的黄金季节。偏赶上这个时候,我病了,只得去找马大安告假,要求休息几天。
马大安正斜躺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烟一边喝茶,见我眼里噙着泪花,说是头痛。便把我拉到跟前,摸摸我的额头,忽然哈哈笑起来:'哈哈,哈哈!人吃五谷杂粮能没点头疼脑热?这算不了什么大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开头几天的买卖你是知道的,只要你的俩鼻子眼还能出气,就得好好给我接客,去吧!'
出了马大安住的十号屋,我眼里的泪水刷刷流下来。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凤仙、仙鹤、九红姐,只有这些亲人能理解我,给我温暖。可是,在这两眼一抹黑的穷乡僻壤,没有一个亲我疼我的人。哎,常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正是最热闹的节日,又碰上难处,思亲的心情比往日更加厉害了。可老鸨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拗,只得带病到几个屋里接客。
我一边低头走路,一边用手绢擦着眼睛。路过大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喂,慢走!'
我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约有五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魁梧,一张大四方脸,庄重沉稳,大鼻梁上,架一副白色眼镜,镜片后是一双不大的眼睛,左眼下面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肉瘤。头戴一顶法国式的盔帽,身着崭新的中山呢子制服,手里拿一根黑色的文明棍。人虽然有些老相,却是文质彬彬。
他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去年,我来过这里,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答:'俺叫马香玉,才来一个多月。您--'
那客人自我介绍说:'我叫魏瘦鹏,今天咱们算是有缘,有空房么?'
我心里正在难受,不愿再多揽客人。可是,门口有茶房、帐房,他们都是老鸨的耳目,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敢不接吗!嘿,有了,我不如问问茶房,她要向着我说一声'没有'就妥了。
我于是故意问:'宋妈,还有空房吗?'
没想到宋妈答应得满脆生:'有,二十号房间,准备招客喽--'
到这地步,我只好鸭子上架了,不情愿地领这姓魏的客人进了房间。
他大概走了远路,脸上汗津津的。一进屋,便把钢盔式的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再一看他,我差点笑出声来。在电灯的照射下,他的秃头明光闪亮,活像又增加了一盏大电灯泡子。
我虽然打心里讨厌这个秃老头子,可脸上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便按照平时待客的习惯,靠近他的身子,坐在他身边,唠起了家常:'魏先生,您是何处人士,在何处供职?有多大年岁?可有太太跟随?'
那魏先生淡然一笑说:'我是河北人,过去在西安当中学教师,如今在兰州小西湖骆驼巷工业试验所当秘书。我今年五十五岁,因工资微薄,路途遥远,所以没让太太随往。我也愿意知道一些您的情况。'
只这几句话,我就感到此人出口不凡,不愧一个当秘书的知识分子。过去我遇到的成千上万的嫖客(包括端盘子的),不是土豪,就是富商,他们一来文化不高,二来是为寻欢作乐,所以说话粗野,很少见这样正正经经、温文尔雅的客人。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向他介绍了一遍。
谈话间,大概他觉出我的身子热得灼人,便伸手摸一下我的前额,吃惊地说:'香玉,你病了,病成这样子怎么还要接客呢?'
我赶紧瞅瞅窗外,妓院有许多老鸨的耳目,他这样大声谈论老鸨犯忌的话,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为避免是非,我忙托词说:'魏先生,我没病。对不起,我还有别的客人,请稍等一会儿。'说罢,就要往外走,却被他那双大手拉住了。
他诚恳地对我说:'您不要瞒我,你肯定是在带病营业。今晚请你不要留年轻的客人过夜,我愿睡一宿干铺,守在身边伺候你,成为你精神上的异性朋友。请你答应我,我马上给你上街去买药!'
这一番肺腑之言,使我深受感动,我点头答应了他。便到邻屋去照应、打发别的客人,他却上街给我买药去了。
直到三更后,我才送完客人。我连累带病,一回屋就躺倒在床上。
魏先生坐在桌前,给我碾碎药片,凉好水,轻轻喊醒我:'香玉,吃药啦。'说着,他把我平托着抱起来,放在他的双膝上,拿起小勺里的药汤,像喂孩子一样,灌进我的嘴里。又尝尝白水的冷热,然后喂我喝水。
吃完药,他又给我暖好被窝,把自己的被窝暖在外面,再帮我脱去棉衣,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衣和三角裤衩,把我送进里面的被窝里。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再摸摸头,烧已经退下去了。
魏先生见我醒了,赶紧起身,原来他一夜没有脱衣。他关切地问:'妹妹,你觉得怎样,看还难受,我今晚再来睡干铺!'
他的体贴入微,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他像一个慈父,而不该和我兄妹相称。我连忙答:'魏先生,谢谢,我的病已经好了!'
他高兴地说:'那我就星期日再来看你。'
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事实上,妓女们也不能轻易动情,在无情的嫖客面前,在花柳病盛行的妓院,动情只能伤害自己的身子。所以,我虽然遭受过不知多少嫖客的摧残,嘴里甜言蜜语给嫖客灌着米汤,却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心里不动感情。今天,这个痴心的老头使我受了感动,他花二十块金洋券,为照顾我的病体,瞒着老鸨睡干铺。在这禽兽横行的社会里,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我对他的感情是女儿般的敬重,而不是肉体淫乐的男女之情。
第一次动情
在我门前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香椿树。不知不觉,香椿树发芽了,院里飘散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才知道已经到了阳春三月。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在接客的间隙里,我经常一人坐在香椿树下静想心事:我已是十七岁的姑娘了,正像人们常说的'十七八,一朵花',与这香椿树一样,青春旺盛、浓绿飘香。可是,香椿一年一度,还在枝繁叶茂的时候,而我的青春、我的前程又在哪里呢?这样的日子 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这天刚吃过晚饭,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刚要往屋里走,忽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在灯光的照耀下,他那美丽的仪容马上吸引了我。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一张瓜籽脸,白里透红,鼻梁上戴一副白色的水晶眼镜,镜后闪动着一双欢欢的眼睛,分头梳得铮亮。他那匀称的身上,穿一身黑色美国呢西装,领口系一条五色的带横杠的领带,上面别着一个黄金卡子。真是一个标准的风流男子。
这个陌生的美男子见到我,目不转睛地足足看了一两分钟,面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茶房宋妈见到他,忙喊:'香君,崔老爷来啦!'
这喊声提醒了我,他一定是香君的常客。几个月间,我已深深知道了香君的脾气,她是个没底的醋瓶子,最爱猜疑嫉妒,为了少听她的刺头话,我忙走进自己屋。
刚一进屋,那客人却挨脚跟进来,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坐在床上,随随便便斜靠在我的被摞上。
没等我们说话,香君紧跟着进了我的屋子。见了她的客人,她不敢发火,反倒向客人卑贱地一笑。扭脸再看我时,可就唱戏的吹胡子--来火了!她阴沉着小圆脸,从鼻子里'哼'了几声,那意思最明白不过:我的客人,你凭什么要夺过来,今晚你要抢占了,我跟你没完!
我理解香君的心情,便走到崔先生面前,委婉地说:'崔先生,我的好姐夫,香君姐来请你了,快跟她走吧!'
这客人也不答话,走到门口,喊开了鸨儿,马大安闻声急火火地跑过来。一见这怒气冲冲的客人,忙点头哈腰打招呼:'啊,这不是崔寿春先生吗?'
崔寿春质问马大安道:'马老板,谁给你们规定的这个条款,只许跟一个姑娘睡,不许我们跳槽。你知道吗,香君是个'白虎',也不嫌害臊,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只想把别人绑在裤腰带上!今天我就要睡在这屋里,不走了!'
原来,'白虎'是指阴部没毛的女人。据说,这种女人命相最毒,会克男人。所以,妓院里最忌讳这种缺陷。
马大安一听,心里豁然大亮了,怪不得香君接客最少,有的嫖客跟她睡一宿就走了,没有再来二次的。闹半天是个克星啊!他冲香君一瞪眼,像哄猪狗一样,喝声:'滚!'香君被嫖客揭了短处,又被老鸨一顿训斥,只得垂头丧气走出我的屋子。
农历三月初三,这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和崔寿春一见钟情,他为了和我结合,宁愿和香君这个醋瓶子决裂,使我当时的心里很受感动。他钟情地对我说,他一见我就醉了,就像见了梦中理想的情人,所以跟我一见如故。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也第一次打心眼里喜欢他,动了真情。也许是年龄渐大情窦初开,也许是在绝望中遇到了心上人,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睡前,我主动向崔寿春唱了段'妓女告状':
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
阎王老爷上面坐,细听奴家诉苦来:
………
七岁八岁裹金莲,九岁十岁把奴卖;
十一、十二学拉唱,十三、十四开了怀;
挣下银钱老鸨哈哈笑,
挣不下银钱皮鞭沾水拍………
唱着唱着,我哭起来,崔寿春也红了眼圈儿。这一夜,我们真诚相爱,说了半宿知心话儿。
第二天一早,崔寿春对我说:'昨晚我听了你的'妓女告状',打心里难受。我想,为了保持我们长久的爱情,今后就要设法不叫别人占有你!'
我不解地问:'我是个妓女,哪有这个自由啊?'
崔寿春也不答话,把马大安从门口喊进来问:'我想把香玉姑娘包下来,不知每天要多少包身费?'
马大安一听乐颠了,眼珠一转说:'她每天至少要端五十个盘子,五五二百五,再加每宿二十五块的住宿费,每天至少二百七十五块吧。每月就要八千多块,你如果包的时间长,就按八千块算!'
崔寿春草草一算说:'每月八千,一年就是九万六,这样吧,我给你开张十万元的支票,你到交通银行去支。这一年里,可不许让她接别的客人了!'
马大安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连说:'好,好,一言为定!'
我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自称商人,哪来这么多银子呢?喜的是我能跟这漂亮的心上人长期在一起,成了一个最幸运的妓女了。
香君遭贬
在妓院,妓女就像厕所里一块擦屁股纸儿,不用了随手一丢,香君此时的遭遇正是这样。过去,尽管她模样一般,脾气尖刻,可马大安就有这一棵摇钱树,虽然见钱不多,可毕竟能靠她养家糊口啊,所以,处处让着她。我这一来,就像戏班里添了个名角,红火极了,马大安就把她丢下不管了。自从听说她是'白虎',那更是捅了肺叶子,认为养了个丧门星,传扬出去就是祸害,眼看她快二十了,妓女的青春期已过,便琢磨着把她倒出去。
香君自从那天受了打击,傲性小了,风凉话少了,脸也蔫了,人也瘦了。整天守在大门口,闷声不响地接客,说是接客,实际是劫客,一般妓女都是等在屋里,嫖客由茶房指引,任意挑选姑娘。自从她受了数落,好多人知道了她的缺陷,名声坏了,她怕接不到客,挨老板的鞭子,所以只好到门口去劫。
这天晚上,从门外进来一个新疆二杆子,他长得身高体胖,头戴新疆小帽,脸上红扑扑的,浓眉毛、鹰鼻鹤眼,脸下部是络腮胡子,是个典型的新疆老客。香君赶紧迎上去,殷勤地把客人领进她的屋子。
端盘子接客,妓女一般都是与嫖客身挨身、肩并肩,百般亲热,以讨嫖客的欢心。一双眼则是秋波不断,撩拨嫖客的情欲。香君自然也会这一手,她用尽浑身解数,千方百计讨好客人,逗得客人性欲大增,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劲地'吃鱼儿'。可是,客人渐渐发现,香君是强装笑脸,硬抖精神,她眼圈红红的,满脸苦笑,像有什么心事。
逛窑子的嫖客,跟妓女虽是'露水夫妻'、人走茶凉,可他们就愿听姑娘'灌米汤',什么'情深似海'呀,什么'恩爱如山'呀,明明知道这是跟谁都说的奉承话,可十个有十个都是听了高兴,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无论是多老多丑的嫖客,妓女都要装出满腔'真心'、热情,才能把嫖客打发痛快,嫖客们最不爱看妓女的虚情假意和冷脸子,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理。
这客人见香君神情反常,便有几分不高兴了,问道:'姑娘,你怎么有点不高兴,要看我不顺眼的话,就别接我,何必……'
香君忙打断对方的话,用涂满口红的嘴堵住了嫖客的话头,她看看外面无人,为了解除误会,便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客人一听香君是'白虎','扑哧'一声笑了。他解开怀,只见从 两个奶头中间一直往下伸延着一溜长长的黑毛。他又解开腰,让香君往下看,那道像刷子似的黑毛从胸前一直通到腿裆里。他嘻笑着问香君:'你知道这叫什么?'
香君来妓院几年,也是经多见广的,答:'这是'青龙'吧?'
嫖客高兴地说:'对了,青龙遇白虎,那是城隍庙里的鼓锤儿--天生一对呀。'
原来,因为生理关系,有的男人从前胸到腿间,长着一溜黑毛,被称做'青龙',迷信说法'青龙对白虎',逢凶化吉。
新疆客见香君高兴了,又哄她说:'你不要难过,你怕龟头把你贬到三等妓院,是不?今天我碰到你,算是有缘,我是新疆跑兰州的长途客人,手里有的是钱。只要你把我打发高兴了,我可以赎你从良!'
这一句话,感动得香君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我真是幸运,碰上了财神爷,而且正是降白虎的青龙,我要跟了他,后半辈子就算见了天日了!'想到这,她高兴地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那嫖客一定要设法为她赎身。
那嫖客一把把她拉起来搂抱着,挑逗地说:'妹妹呀,我太爱你了,以致不能自禁,你怎么也是我的人啦,咱俩先试试婚,我就马上赎你出去。'
这话最明白不过了,他是想'偷油'吃啊。妓院有条明确院规,'端盘子'只是招待,是不许发生xgx的,有的嫖客趁没有'外眼'(监视)时,在端盘时和妓女发生关系,叫做'偷油'。这种事一般是不大出现的。因为一来有老鸨或茶房提防着,二来妓女也不敢这样做,犯了院规,老鸨要狠狠惩治的。这会儿又是大白天,人来人往,门又不能插,给香君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呀!
嫖客见她不敢答应,又进一步鼓动说:'妹妹呀,你多替哥哥想想吧,我还要急着出门经商,你要答应了,事过之后我马上带你走。要是不答应呢,今天可来不及了,那就只好分手!'
只见香君犹豫不决,仍不答话,他又进一步使开了激将法,他把衣兜一拍道:'嘿,老子有的是钱,干嘛非要你这白虎,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看你是否真心实意。你要真心跟我,我们回民可不在乎什么白虎,有的还特意用剃头刀刮掉呢,唉,咱俩算是无缘,过了这村再没这店,告辞了!'说着,就往外走。
香君这下子急了,一把将他揪住,陪着笑脸说:'先生不要着急,你要不肯负我,真心要我,我就豁出去了!'
新疆客信誓旦旦地说:'这还有假?咱们来一回,我马上就带你从良。'
像做买卖一样,经过一场交易,香君轻轻关上门,两人就着床沿,在白天里发生了关系。
事有凑巧,偏赶院主姚俞生到厕所解手,经过香君的屋子,别看他一只眼,[添加QQ1147412246查看更多精彩故事]却特别管事。他隔着玻璃窗只一瞥,就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怒冲冲地推门进屋,那新疆客见来了人,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坐在桌前喝开了茶水。香君可吓坏了,浑身不住地筛糠。
常说:'一个眼的好闹性。'姚俞生的狠毒劲儿,胜过春熙院的苏貌华,人们背地里称他'活阎王'。他把门帘挂起来,冲外面大声喊:'马大安,给我滚出来!'
马大安忙颠颠地跑进屋,没等站隐,姚俞生就向他大声喊:'我不能要你这偷油的姑娘,给我败坏家门,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听了这话,马大安立即明白了。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走到那个嫖客前说:'先生,既然你喜欢她,就花钱把她买出去,这样也就一丑遮百丑了!'
新疆客一听,反倒哈哈大笑了,撇着嘴说:'哼,笑话!我一个阔商人,要谁,也不能要一个婊子呀!'
马大安一听来气了,把脸一沉:'既然你不要这个姑娘,为什么来偷油讨便宜呢?'
这时,门外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嫖客。新疆客冲嫖客们说:'你们听听,他这不是污蔑咱们吗?这是不可能有的事,即便有,也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端了盘子,老子给盘子钱!'说着,掏出五块钱,往桌上一扔,夺路而去。
马大安被弄得下不来台,一股气都撒在香君身上,冲香君扇了几巴掌,踹了几脚,打得她在地上打滚,哇哇直哭。
姚俞生在一旁火上浇油,说:'马老弟,她在这里,人也丢尽了,房也弄脏了,还留她干什么,趁早卖到三等窑子里得啦!'
马大安满脸堆笑地答道:'我也早有这个意思。现在,谁都知道她是只白虎,还怎么接客呢?好,我马上就把她送到东头的三等妓院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是同命相怜,悲愤地想:'香君虽然为人尖刻,有不少毛病,可她也是个受苦受难的姐妹呀,她接连受了两次打击,我应该去安慰她、解救她。'
当我赶到她的屋门口时,却只看见大门外的两个背影,马大安逼迫她去了三等妓院。
甜蜜的岁月
自从我和崔寿春相好后,我的屋子焕然一新。嫖客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我身上又没有存钱的地方,就把屋子装饰起来。中堂挂一幅老寿星,对联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桌上茶壶茶碗,都换了上等的江西瓷,靠墙添了一对玻璃花瓶,插着新折的花枝。
自从包下了我,崔寿春除了出去经商,早早晚晚都要赶回来,一日三餐和我在一起,我们如胶似漆,昼夜不离。我们吃饭,有时是马大安让伙房给做,有时是派人到街上去端,反 正都是崔寿春付钱。
转眼过了几个月,这天是农历六月初五。早上,我们吃着圆笼烧麦,茶余饭后,我向崔寿春提出一件盼望已久的要求:'崔先生,从到了民悦里,我还不知道兰州的太阳是圆是扁。我听说这里的鹰滩是有名的风景区,你能不能领我游玩一天?'
崔寿春爽快地答应了,就去找马大安商量。马大安不好拦阻,可又怕我们逃跑,就要求和我们一起去。
我跟他们搭车,稀里糊涂来到黄河边。看着那混浊的流水,却不见一只船。这时,走过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肩背上一个用几根木棍捆成的木架,后面有两个大皮囊。崔寿春向我介绍,这就是兰州特有的羊皮筏子,是黄河里的一种简便运输工具。崔寿春和他讲好价钱,我们乘筏子顺流而下。
我第一次畅游黄河,只觉心胸宽广了,眼也不够使了。崔寿春看我那个高兴样儿,更是说不出的痛快,便给我讲开了他最近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日本侵占东三省以后,一个叫大洋马的年轻女人,和母亲一起逃到了兰州,住在铁桥北街。为了维持生活,大洋马只好在这里打起野鸡来。
三年前的春天,大洋马陪一个商店的帐房先生来鹰滩游玩。他们逛公园、下饭馆、坐羊皮筏子,都是大洋马掏的钱。大洋马因为爱这个年轻漂亮的帐房,情愿'倒贴',拿出了平日打野鸡赚来的积蓄。
这帐房先生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个好皮囊,他整天就会吃喝嫖赌,把钱都糟光了。他见大洋马一掏就是一大迭票子,就起了歪心。趁逛鹰滩时,他把大洋马引到一个山洞里,用甜言蜜语,和大洋马办了一场好事儿,然后趁机卡住大洋马的脖子,把她活活卡死了。事后,他掏净大洋马的钱,把大洋马拖进河里,顺流冲走了。直到去年,这个案子才突然暴露了。
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