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时候翻看泰戈尔的《飞鸟集》,被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回忆渐渐拉长,在那个遥远的傍晚,铁头嘴里咬着狗尾巴草,身上的汗衫被撕成一缕一缕,夜晚的风吹来,那些白色的碎片像一片片白色的月光,铁头常常和人打架,这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但这一次铁头不应该被责罚。
放学之后铁头不喜欢回家,因为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自从爸爸死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妈妈了,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会有一个包裹从远方寄回来,是几件新衣服,铁头对新衣服不感兴趣,但是他对贴在包裹外面的那张纸感兴趣,那时候他就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广州,那里有他的妈妈,那张纸上还写着一个电话号码,铁头已经记在心里,每一次实在难过,就会悄悄打一个电话过去,什么也不说,听妈妈喂喂两句就挂了。
那天从游戏厅回来,在路上看见几个混混,混混在敲诈铁头的同学,铁头看不下去,走到巷子里让混混放开同学,混混看着个头一米五的铁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对着铁头吼了一声滚。大人们总说铁头以后会是一个狠角色,因为不管多疼或者受了多大的委屈他都不会哭,只会用目光狠狠盯着对方,让对方胆怯。
那次混混和铁头打了起来,铁头不是对手,脸被混混踩在地上,那些混混要铁头道歉,可是铁头是不可能道歉的,最后混混累了丢下一句操然后离开,铁头从地上站起来,同学和铁头说了一声谢谢,铁头不屑地挥了挥手,然后走掉。
混混总是无聊,第二天去学校找铁头,铁头又被打了一次,班主任非常讨厌铁头这样的学生,功课门门垫底,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看小说,还天天惹是生非,家里也没人管,混混找到学校来的时候,那个被敲诈的同学坐在课桌上没有动,铁头被打的时候,他也没有动,等老师过来一个耳光打在铁头脸上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帮铁头解释。
没有人喜欢铁头,所有的家长都把铁头当做反面典型告诉自己的孩子别和他在一起,所以铁头是孤独的,我们一起踢球从来不会叫铁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球场边,喜欢把草咬在嘴里,总是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踢球,他不屑一顾地把嘴里的草用力吐在地上,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那都是小孩子玩的,我才不稀罕!
其实铁头喜欢踢球,或者说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有一次班里的大个和一群人抱着足球走过操场的时候看见铁头,大个拍了拍足球和铁头说,一起玩不?
铁头的眼里泛出了光,他从地上站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铁头眼里的卑微,那种高傲没有了,是一种没有防备的感激,他讪笑起来,特别滑稽,可是大个不是个好人,心肠很坏,看见铁头站起来的时候,大个忽然对周围的人笑起来说,这傻逼,还真想和我们踢球。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一条狗说,我就算和它踢也不会和你,你会踢球吗?
铁头眼里的光一瞬间消失,他捏紧了拳头,但是很快又松开了,然后转身离开,那个背影那么弱小,在夕阳下像一滩被稀释的墨水。
铁头没有什么零花钱,但是常常泡在游戏厅,所以他技术很好,一个铜板可以把《三国志》打通关,我会去游戏厅找铁头,然后把自己的铜板分几个给他,我好像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打游戏的时候脸上常常挂在笑容,会讲解每一个角色怎么发挥出最大的能量。
每次从游戏厅出来,他不会和我一起回家,我也从来没有邀请他一起回家,他知道我怕被别人看见和他在一起,我也知道他每次说还有事的时候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后来在那年高三,学校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大个找黑社会混混来学校打架,把一个学生打成了重度残疾,铁头去顶了罪,被学校开除,参加不了高考。在学校的操场上我问铁头,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铁头抓了抓脑袋讲,我这样的人是没什么未来的,我爷爷年纪大了,我要照顾他,就算我考上了大学,也没有钱交学费,大个家有权有势,他妈妈也很诚恳,在我面前哭的很难受,说大个的一生不能这样毁了,说只要我认了,会给我一笔钱用来照顾爷爷,我看着她,就想起了我妈妈,我不知道我的妈妈是不是也会这样保护我。
说着的时候铁头转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泪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都不回来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铁头落泪,那以后铁头就在小县城里开了一家早餐店,和爷爷一起经营着,他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他开店了,寄了两万块钱回来,但是铁头放在箱子里没有用。
2011年爷爷过世,铁头把店关了,一个人南下去了广州,睡地下过道的时候他没有用那两万块钱,没钱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用那两万块钱,后来他去工地上搬砖,他记得妈妈的地址,常常一个人坐在街角,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不知道妈妈长的什么样,有些时候看着看着就哭了,那个曾经他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已经成了空号,他想也许是妈妈有意在躲着他。
2017年的时候,铁头买了车买了房有了女朋友,过去的那些故事已经成为隔年的落叶化成泥土,有一段时间有些广告主找我,我很奇怪,我这样的小号怎么会有那些大牌的资源,后来他们和我说是铁头介绍的。我忽然间在电脑面前不知所措,铁头,那个消失了很久很久的名字,忽然间重新出现在脑海里,那个为了帮同学和人打架的铁头,那个从来满脸不屑却内心脆弱的铁头,那个在游戏里最开心的铁头,那个帮人顶罪很想妈妈的铁头。
我去广州,铁头请我吃饭,我问他有没有找到妈妈,铁头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以前恨她,现在想想肯定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我们聊了很多,大个靠关系上了一个好大学,然后靠关系上了公务员,本来生活是我们这些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也许像他这样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知道什么是珍惜,在岗位上目无王法,和外面的人勾结贪污了上千万,现在被抓进了牢里。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命运吧,高考那年铁头帮他顶了,但是现在没有人再会去帮他顶。
我看见铁头,有点难过,我说,谢谢你帮我。
铁头说,我没帮你什么,是我要谢谢你,我没有上过什么学,但是初中和高中的时候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打游戏,愿意和我讲话。
我坐在桌前,玻璃转盘上都是好菜,但是我什么也吃不下,因为那年被敲诈的同学是我,看见铁头被罚默不作声的是我,铁头被大个羞辱站在大个旁边的是我,铁头有一百个恨我的理由,但因为我会陪他打游戏而原谅我。
我曾经是一个不负责任没有担当的人,我想和铁头说对不起,但是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那年如果你站出来,我还是会被罚,你也会被罚,那年你要是站在我这边,那么你也会被大个孤立,我虽然很讨厌他们,但是我喜欢听你和我讲同学之间的故事,所以谢谢你是真的。
走出酒店,外面下起了大雨,我们撑着伞走进雨里,铁头说要早点回家,因为家里有人等,我说没事,赶紧回去吧,别让嫂子等久了。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力捏着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泥泞的雨里像一副抽象画,我木然地站着,想起那个夏天,老师一巴掌扇在铁头的脸上,那五道手指印清晰地印在铁头的脸上,我站在人群里浑身不停地颤抖,铁头的目光掠过人群,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两秒,那两秒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一切总算是过去了,但曾经那个自私懦弱的我再也得不到救赎,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夕阳下的球场,铁头总是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望着远处的天空,目光里一片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