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乐看着窗外,班车走上了一座高架桥,这桥一圈一圈地向上绕,仿佛要绕到沉沉的天空中去,丝毫看不到尽头。她忽然想起了《疯狂的石头》里那一幕,黄渤一边啃面包一边逃跑的那座高架,似乎跟这里很像。? ? ? ?突然,班车猝不及防开始加速,祁乐因为惯性往后撞了一下,下意识去抓前面的座椅。班车越开越快,她强迫自己坐直身体,紧盯着前方的司机,可惜隔得太远,并不能看清楚司机的动作。她的手紧紧抓住前排座椅,指尖泛白,微微颤抖。她试着转动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车上的同事竟完全没有发现此刻的异常,仍然紧闭双眼熟睡。? ? ? ?高架旁的居民楼,似暗夜里发着幽光的幽灵一般晃过,只刹那,她就吓出一身冷汗。此时的高架离地面大约有15层楼的距离,司机还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而前方就是一个急转弯!她想喊,想大声地喊司机停下来,想喊醒依然沉睡的同事们,可是极致的惊惧导致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绝望地张着嘴,哐的一声,班车飞出了高架,笔直栽下去……? ? ? ?祁乐手一抖,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是熟悉的卧室,头顶的灯照射在天蓝色的被子上,映出一片一片的惨白。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眯着眼看向床边的闹钟,才早上6点。尝试着闭上眼睛再次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静默又明亮的卧室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呢喃,“可惜了”。
2.12月9日? ? ? ?祁乐今天一天都莫名烦躁,早已习惯的环境变得很嘈杂,同事们的谈话声,楼下的车流声,周边的施工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可是祁乐不能走,领导交代的事情还有一大堆没做完。她忍住摔鼠标的冲动,不断调整呼吸,然后继续整理那堆仿佛怎么都整理不完的资料。? ? ? ?楼里的灯一盏一盏灭掉,渐渐的,办公室又只剩下祁乐一个人。熟悉的旋律伴着回声钻进祁乐的耳中,她从工作的黑洞里回过神来,看着手机屏幕,原来是姑姑的来电。? ? ? ? “喂,姑姑。”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有一丝暗哑。? ? ? ? “乐乐,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这几天太冷了,你要注意保暖呀!”? ? ? ? “嗯,放心吧姑姑,我没事。”? ? ? ? “那你吃饭没有呀?”? ? ? ? “还没呢,还在加班,等下回去再吃。”? ? ? ? “什么?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加班呀!哎呀,事情就在那里,明天来做也是一样的,你赶快回去,晚了不安全呀。”? ? ? ? “嗯,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 ? ? ? “嗯,这才对嘛。那个,乐乐,你,下周末能回来一趟吗?”? ? ? ? 姑姑的语气变得有些犹豫,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祁乐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正要回答,突然瞥见桌上的日历。? ? ? ? 下周末,12月9日……
3.梦魇? ? ? ?笼罩在一片晨雾中的道路沿着这座陌生的高山蜿蜒而上,路旁翠黑浓密的山木枝叶携卷蒙蒙雾气挤压着本就狭窄的空间。班车就在这条隙缝中平缓地行驶。车上温度适宜,人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分享着彼此的瓜子零食,欢快地合唱着流行歌曲,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又温情。祁乐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没有人跟她搭话,好在她也习惯了沉默。她的前面就是司机,不过祁乐只能看到他露出的后脑勺和耳朵,后脑勺圆圆的,耳朵红红的,感觉憨憨的可爱。? ? ? ?随着海拔的升高,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三米,两米,一米……班车彻底陷入浓雾中,四周黑压压的,茫茫不知归处。雾气钻进了车厢,遮住了祁乐的眼睛,堵住了她的耳朵,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对于未知的恐惧让她快要窒息。她伸出麻木的双手在浓浓雾气中试探摸索,想要抓住点什么。突然,她停了下来,因为她感受到指尖传来了异样的温度,那样的温度不属于冰冷的物件,也不属于抓不住撕不开的雾气,而像是来自人的温度。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明亮的光,眉心稍稍舒展,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她死死地抓住这点温度不松手。? ? ? ?就在这一瞬间,班车却悄无声息地加速了,仿佛一把妄图劈开浓雾的利剑,势不可挡。祁乐的眼前突然清晰起来,她看清了那个人,是司机,她抓住的人是司机!而她正以奇怪的姿势趴在司机的背上,她怔怔地看着司机的后脑勺,下意识一松手,司机却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她森然一笑……? ? ? ?祁乐又一次被吓醒。? ? ? ?她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连续几天出现相似的梦境,到底意味着什么?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脚冰凉,她赶紧缩回被子里去,思考着梦里的细节,温暖的被窝让她脑子越来越沉,慢慢的,她又睡着了。
4.19年? ? ? ?12月8日,祁乐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回到姑姑家,姑姑准备了一大桌祁乐喜欢的菜。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姑姑和姑父,她的鼻子有些酸。? ? ? ?吃完饭,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很快就到22点了。姑父习惯早睡,已经连打好几个哈欠,姑姑看着姑父的脑袋像小鸡啄米,还时不时嗯嗯哦哦回应一下的傻样子,就笑着催他去睡觉了。过了一会儿,姑姑拉着祁乐进了一间卧室,这是祁乐之前住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不像是许久没住人的样子。姑姑神秘兮兮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祁乐从未见过的铁盒子,边缘已经生锈,看起来年代久远,但上面没有一丝灰尘。? ? ? ?姑姑看着祁乐,表情凝重地说:“乐乐,这个东西我帮你保存了19年,一直没敢给你,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我跟你姑父都觉得,是时候交给你了。”说完,姑姑轻轻磨蹭着盒盖上已经看不太清的花纹,似是有些害怕,有些担忧,不敢看祁乐一眼。? ? ? ?祁乐的神情有一丝微微的波动,很浅。一阵沉默之后,姑姑抬起头看着发呆的祁乐,想了想,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说:“乐乐,老人家都说19年一个轮回,这一次,我们谁都不能再逃避了……”? ? ? ?姑姑出去了,明亮的小卧室里,只剩下祁乐一个人坐在床上。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小时,最终,把盒子挪到一边桌上,就躺下睡觉了。
5.小女孩? ? ? ?一群孩子在窄窄的巷子里肆无忌惮地跑跳玩闹,有女孩子在跳皮筋儿,有男孩子在弹弹珠,还有一些凑在一起看小人书的,巷子里一片热热闹闹充满朝气的景象。只有一个小女孩,孤零零一个人,探头探脑从门里钻出来,然后轻轻地坐在门槛上,看着其他人发呆。突然,一条还在蠕动的青绿色毛毛虫被丢到她的头上,她吓得一激灵,刚心惊胆战把毛毛虫抖掉,面前又出现一条滑溜溜的“蛇”……她缩到墙角,几十只蚱蜢冲出塑料瓶子落在她的身上……? ? ? ?画面一转,在一块墓地。? ? ? ?那个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野花,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花,安静地蹲在一块墓碑前,望着碑上的字出神。她知道墓碑下是她的爸爸,刚才她看见姑姑姑父来了这里,尽管她早已不记得爸爸的长相,也许她看过照片,只是毕竟年纪小不记事,又忘记了。? ? ? ?她歪着脑袋冥思苦想,爸爸到底长什么样子呢?阳光悄悄地消失了,一大片浮动的阴影罩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她好奇地转过头去,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了许许多多的人。大人,小孩,老人,他们用十分可怕的眼神盯着她,就像吃人的妖怪一样,眼睛里还泛着阴森森的绿光。? ? ? ?她害怕地缩了缩身子,小手紧紧地揪着衣角,闭了闭眼睛又小心翼翼地睁开,妖怪们没有消失,反而靠得更近了。她想逃,她瞥见人群中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裂缝,所以她迅速地爬起来,冲那个缝钻去。可是她失败了。她被人用力拽回来扔到墓碑前,她的背磕到了墓碑,手也擦破了皮,她觉得好痛,又往后挪了挪。? ? ? ?她紧靠着墓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觉得只要她缩起来,这些妖怪就不能再伤害她了,就像曾经一起玩耍的蜗牛一样。她好想姑姑姑父,好想回家,可是今天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姑姑姑父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又想,这个时候要是爸爸能出现就好了……? ? ? ?可是爸爸没有出现。妖怪们仿佛看见鲜美的晚餐,兴奋地揪她的头发,扯她的衣服,一巴掌又一巴掌,一脚又一脚,他们的嘴里还一直骂着“害人精”,“扫把星”,“杀人犯”,“怎么死的不是你”………? ? ? ?她痛到无法发出声音,她有些晕眩。那束白花零零落落被踩进了泥土里,模模糊糊中,她看见无数的黑色蜘蛛从花里冒出来,它们飞快地爬向她,密密麻麻,没有尽头……? ? ? “叮叮叮~”? ? ? ?忘记关闭的闹钟拯救了陷于噩梦的祁乐,她小心翼翼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满身是汗……
6.记忆? ? ? ?早上吃完饭,姑姑姑父和祁乐一起出了门。路过楼下花店的时候,姑姑还进去买了一束白菊。开了很久的车,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离他们老家不远的,植满万年青的公墓。? ? ? ?姑姑紧紧牵着祁乐,一步一步走到一个墓前,轻轻地放下白菊,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姑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工具,蹲下身开始扫墓。祁乐知道这是哪里,她假装没看见姑姑姑父红了的眼眶,也默默地站着,用眼神细细描摹着墓碑上的字,“先父祁文昌之墓”……? ? ? ?姑父整理好一切,与姑姑一左一右,站在祁乐身边。? ? ? “19年前的12月9号,你失去了最爱你的爸爸,他也是你姑姑的好哥哥,我的好兄弟……”? ? ? “那天是你爸爸单位组织旅游,要去两天一夜,凑巧我们回了老家看望生病的老人,没办法照顾你,所以你爸爸只能给领导打报告,希望能带着你一起去,领导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便答应了。当时你只有三岁,除了你爸爸和我们便不让其他人亲近,一抱就哭。同事们都不想惹上你这个爱哭包,你爸爸只能让你坐在离他最近的座椅上,给你系好了安全带,还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以便随时能看到你的情况。”? ? ?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见风拂过万年青叶子的沙沙声,和着姑父低低的讲述声。? ? ? ?“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班车上了山,早晨的山上雾气很大,你爸爸生怕出问题,开得很谨慎。可变故只在一瞬间。前面突然出现一辆失控的小货车,速度极快,猛地拐进班车的行驶车道,盘山公路太窄,就算是驾驶技术很好,你爸爸也十分紧张,他迅速判断形式,朝左打方向盘,想要避开这辆失控的小货车,班车一转头,眼看就能避开!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解开了安全带,随着车身猛地转向马上就要被甩出座椅,他慌了神,下意识松开方向盘去抱你,就这一瞬间的选择,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 ? ?祁乐听着听着,回忆起了那断断续续的梦境,整件事,似乎能够完整拼凑起来了。? ? ? ?“班车冲下山坡,你被爸爸紧紧护住只受了轻伤,可他自己当场死亡。车上的其他人,最终19人死亡,11人重伤……”姑父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件事太过惨痛,一直以来,他们都不敢随意提起。? ? ?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祁乐爸爸在危急时刻的下意识选择,造成了那么多家庭的悲剧,他们痛苦,绝望,他们把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了祁乐的身上。自那天起,祁乐就不能出门了,因为只要她出门,眼里看见的是满墙红油漆漆成的声讨,闻到的是门口粪水和垃圾泼成的恨意,以及,那些想撕了她的,可怕的眼神……? ? ? ?一晃两年,人们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狂热,姑姑姑父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他们为祁乐选好了学校,准备6岁就入学,一切似乎都在走上正轨。直到爸爸忌日那一天,她跟着姑姑姑父偷跑去墓地被其他人发现,遭受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暴力。若不是有警察恰好经过,她恐怕非死即残。? ? ? ?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久,姑姑姑父便带着祁乐搬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7.那个人
回到家以后,祁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那个铁盒子,一遍一遍抚摸着生锈的边缘。眼泪一滴滴落在铁盒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慢慢地打开盒盖。盒子里都是一些小玩意,有她刚出生时穿的小衣服,戴的小帽子,有爸爸亲手给她做的咬牙棒,小木剑,以及一些泛黄的纸,上面是她刚开始学写字时,歪歪扭扭写下的自己的名字,还有第一次用水彩笔随意的涂鸦……在盒子的最下面,有一本厚厚的相册,这本相册里全是她的照片,从刚刚出生到3岁生日,每一张的留白处都有爸爸的记录。? ? ? ?“今天乐乐学会自己爬了!”? ? ? ?“今天乐乐会叫爸爸了,激动到手抖!”? ? ? ?“今天乐乐可以自己扶着墙走几步了,乐乐最棒!”? ? ? ?……? ? ? ?祁乐看到一半,就再也看不下去,捂着嘴小声哭起来。照片上爸爸记录的点点滴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直直地撞进她的心底深处。? ? ? ?这些年,姑姑姑父对她视若亲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慢慢忘记了童年遭受的伤害。只是从大人们讳莫如深的表情里,仍看出了一些不寻常,所以,她也从来不主动问起爸爸的事情。? ? ? ?敲门声响起,姑姑问祁乐要不要吃点水果。祁乐调整好情绪,准备把相册重新放进铁盒子里,一张照片却无声无息滑落下来。照片上是爸爸抱着祁乐,站在公园的大花坛旁,花坛里的紫色三色堇开得正艳,祁乐的小手揪着爸爸的耳朵,爸爸笑得眉眼弯弯,红红的脸上洋溢着宠溺和满足。恍惚中,爸爸一步一步来到祁乐身边,爱怜地抚着祁乐的头发,温柔熟稔地叫着她的名字:“乐乐,我的乐乐……”? ? ? ?门外,姑姑正站在餐桌前切水果,姑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两个人不约而同满含关切地望向祁乐,明黄的灯光在他们身上跳跃,祁乐笑了,笑得比星辰暖阳更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