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学毕业那一年，父母给我安排了济南一家国企，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脉，眼前一切仿佛是“一马平川”，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但，这些美翻了的模样，我不想要。父亲的怒火和母亲的眼泪都没能让我留下来。

　　为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惬意，为了听海浪翻涌的声音，我放弃那个“铁饭碗”，执意来到青岛，租下了半地下室的一居室。

　　屋里很潮很黑，从窄小的窗户挤进来的光都照不到地面，尽管条件简陋，但当时却幸福得脚丫子朝天。

　　大海，你好，沙滩，你好。

　　我顺利应聘到一家贸易企业，从事了与文字相关的工作。

　　终于，我在一座30层的大楼上有了一个狭小的格子间，起身穿个大衣一不小心就会甩到同事那边去。

　　刚到部门，跟着楚师傅干，他已经入职三年了，我叫他楚哥，是个温文尔雅的朴素职场男，待人和善，笑容可掬，每当成稿让他指正时，他都说做得很好，不愧是科班出身啊！

　　他的几句赞美让我全身熨帖，加班熬夜的疲惫总是一扫而光。

　　相比之下，部门主管钱姐就不那么和蔼了，她是一个苛刻的中年妇女，头发里已经有丝丝白头，每当发火时，都提前佯装咳嗽几声，然后开始暴风骤雨的发泄。

　　拿给她的方案总是会一阵神挑，各种瑕疵不留后路地给我指出来，甚至用错一个标点符号都要咆哮。

　　我每次取得一点成绩，她都眼皮不抬地轻描淡写，仿佛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的。

　　但每次我犯了错误，她都眉头紧拧，由错误延伸到很远，甚至还要上纲上线演绎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我咬牙忍受着她这种折磨，她不只把我的工作盯得紧紧的，把我的8小时之外也盯得死死的，业务应酬我可以参加，但不许饮酒。

　　她简直就是我的魔咒！我越来越想脱离这个魔鬼般的女人，幻想着她能够调走甚至高升，让楚哥更进一步，这下我的日子就好过了！

　　02

　　临近年底，会议繁多，钱姐的眉头也拧得越来越紧。这个老女人，恐怕皱纹又要多几层了。

　　部门例会上，钱姐把年度分析报告的任务交给我做，这个年度分析表，要掌握公司全年的经营任务指标，要与各分子公司对接，还要针对各个指标进行多层调研。

　　我还盼着元旦假期，到上海找同学玩玩。眼看着元旦将至，我又接这么个大活。

　　钱姐把我叫到她办公室，没有任何铺垫地通知我报告做不完或做不好，元旦不许休假！

　　ldquo;做不好是啥标准？你的好标准我一不小心够不着，我元旦假期不是泡汤么？”我顿时反击，她的这个好与不好的标准完全在她手心里，危险系数太高了。

　　ldquo;别叽歪，快去做，遇到困难就找我。”

　　为了假期，我憋着一口气努力把报告做到尽善尽美，整个调研过程也很顺利，在我胸有成竹的时刻，我自信地定下了飞往上海的机票。

　　钱姐在看到我的报告后，眉头竟不经意地舒展了一下，我见机行事，和钱姐说元旦到上海见同学，已经定了机票。

　　没想到钱姐一听，眉头迅速又拧起，断然说：“不行，快点退掉！元旦那天有国际客户来访，董事长出席，你要在岗参加，报告中的任何数据要做到心中有数，随时提供。”

　　什么？我积累的各种怨气达到了峰值：“钱姐，我在法定假期有人身自由！管他什么客户，你们领导在就行了，我一个干活的在不在的有什么关系？”

　　钱姐直接怒了：“晓秋，你要把自己当一个干活的，你就永远是干活的！能不能有点责任意识和大局意识？”一句话怼得我不敢多语！

　　我灰溜溜地回到工位，暗自垂泪。楚哥连忙过来安慰我，我瞬间找了个垃圾桶一样开始抖我一肚子的埋怨：“钱姐太欺负人了！我没白没黑地忙完了报告，她连假期都不让我休，劳动法还有没有了？”

　　楚哥说：“啊！元旦有会议吗？我咋不知道！”楚哥眼睛里飘过一丝失落，然后就回自己工位了。

　　03

　　忽然之间，我好像悟到了点什么。元旦的客户来访，董事长出席，貌似很重要啊！我是不真得留下来参加？

　　哼，要留下来也是为了董事长，绝不是为了那个老女人！

　　可钱姐得知我元旦留下来加班时，只是冷漠地说了句：嗯，可懂点事儿了！

　　元旦那天，在与国际客户座谈中，董事长提到一个项目指标占比，说大概是……然后环顾会场，貌似在寻找答案。

　　我脱口而出“78%”！董事长冲我欣赏的点了一下头。座谈继续，除了在会场上说了个“78%”，我再也没承担更多任务。

　　元旦之后的工作节奏更加紧张，因为春节临近。钱姐压给我的活越来越多，要求也越来越苛刻，经常是我看着楚哥到点下班就走了，而我还要在她的监视下起草方案，调整表格，恨得我牙齿痒痒。

　　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啊！我受够了这种欺负，凭什么我要受你压榨？！

　　那天晚上，我极度疲惫地调整完了表格，想赶紧回家睡觉。

　　钱姐把我叫过去，指给我看信息串了行，数据拧在一起，质问我粗心大意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我难掩烦躁，我说这可能是版本有差异吧！

　　钱姐说：“你唬弄鬼呢！版本能给你把对的拧成错的？错了就是错了，还狡辩！”

　　狡辩？！我辛辛苦苦做出来，不求她表扬，但求她别这么讥讽！我实在是撑不住“母老虎”式的折磨了。

　　我咆哮式的反击：“为什么那个加班的人总是我，为什么我干的活你总是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们有仇吗？”

　　我甩了狠话哭着离开了办公室，使劲摁住电梯关闭键，终于把追出来的钱姐挡在了电梯外。

　　我径直走向了海边，为了我的“面朝大海”，为了我的“春暖花开”，而今的我却是“面朝大海，泪流满面”。

　　04

　　海边的夏夜，凉风习习，全然没有了白天的燥热，脚下的沙滩还有日晒过的温度，我顺势坐下来，把双脚和双手左右旋转着埋入沙子里，一丝丝清凉渗入脚趾缝和指尖。

　　是不是海水透过沙滩连接了我的泪腺，伏在自己的膝头，眼泪顺着腿的方向淌下去，一直淌入沙滩，又与海水相触，整个大海都是我的泪水，我想把自己淹进去。

　　回想一年前那个义无反顾的决定，我是否后悔了？

　　如果按照父母的安排，我该是有多么安逸，不用在潮湿的出租屋里吃苦头，不用在小格子间里受委屈，我可以享受现成的一日三餐，我可以不叠被子，不洗袜子。

　　突然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膀，我抬头看到了钱姐。我起身就想走，看见她就心塞！

　　她一把将我摁回去说：“变能了吧你！还敢出走了！”我反抗不过这个有劲的老女人，任她坐在我身边。

　　或许是在海边的缘故，钱姐说话的声音比海浪声音都大，她真的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听着她还说着那扭曲的表格，我哇地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历数她的“斑斑劣迹”：

　　ldquo;凭什么楚哥觉得好的稿子，你就有挑出那么多毛病，非得按你说的表达方式吗？你总把你的意志强加给我，我在大学里那么自信的一个人，到你这里狗屁都不是了……”

　　钱姐第一次温柔地抚摸了我的头，全然没有了在办公室的“狂躁”。她平静的说：“看到现在的你，就如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年轻时，她也是恨透了自己的主管，让她吃尽苦头，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怎么会有自己今天的收获？

　　没有当年咬牙忍住的坚强，哪有现在独挡一面的自信？

　　ldquo;小楚为什么从来不给你挑毛病？有时候他明明看出了你的错误，但他从来不说，一是他不想得罪人，二是他觉得没有培养你的义务，三是你犯了错，或许恰好映衬了他的优秀。”

　　ldquo;元旦没让你休假我也有点不忍心，可是这种机会难得，你在会场上及时帮董事长提供了一个数据，董事长已经注意到了你，会后还说这小丫头刚来不久表现挺好。”

　　钱姐的话句句入心，一点一点把我内心的浮躁抽走。

　　05

　　我收起了我的浮躁，针对钱姐指出来的错误一一改正，改变自己是很痛苦的，但是一定要咬着牙去改，要想成长，必须接受这些阵痛。

　　遇到错误，钱姐仍然是一翻眉头紧锁，我发现她眉头紧锁的时候是那才能有魅力，她的咆哮也那么有温度，每次骂了我，我还满腔感激地给她送杯速溶咖啡。

　　在我入职的第三年，公司在另一个城市设立了海外事业部，钱姐推荐了我，她说，我已经能够独挡一面。

　　董事长针对几名调动的年轻人，组织了一次谈话，给予我们履新前的寄语，讲到我时，董事长说：“陈晓秋，你就是上次给我提供数据的那个小姑娘啊！”

　　决定离开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我不想离开钱姐，我还没被她骂够呢，我还要跟着她继续修炼，克服那些工作中的硬伤。

　　钱姐再一次温柔地抚摸了我的头，我刚想煽情地抱抱她，她抖然恢复了咆哮状态：“快点打起铺盖卷滚蛋吧，那个城市也有海！有了委屈还可以去沙滩上坐着！”

　　一转身，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水。

　　后来，我才知道，钱姐的女儿在前几年出国留学时死于空难，而女儿曾经是她全部的希望。

　　曾经沧海，沧海桑田。钱姐在即将抵达退休年龄时，依然是那么兢兢业业。

　　后来听说楚哥辞职了，听说当时他努力想去海外事业部，未能如愿，期间还在同事之间提起我工作中曾犯过的错误：“晓秋电子表格不太专业，数据都拧错行了呢……”他一定气不过，为什么那个被钱姐骂过一万次的人却得到了推荐。

　　刚入职场的我，兜兜转转，眼睛曾被很多现象所迷惑。

　　但，这个世界上总会安排人来帮助你，世界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你要看清这个世界，然后好好爱它！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义务对你好，也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对你有培养义务，那个总是对你微笑夸奖你的人，不会助你成长；那个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恰恰扶持了你，成就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