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春校长,是我在十二中任教时候的校长,早就作古了,且是英年早逝,认识他的人都说是死于支气管炎,因为他时不时地拿出一个小小的喷雾器,张开嘴,对着喉咙喷射一番,这样才能正常说话,“死于此”这个鉴定是有道理的。但也要人说是死于心脏病,心脏供氧不足,导致他心肌梗死,这个结论我最不支持,因为凡是心脏有问题的,都不能经受“多动”,他的多动是出名了的。本来我不能这样调侃这位我崇敬的校长,但相处的时候是相互的莫大莫小,也相信他不会怪罪我的不敬。我以为他是死于“多动”,所以,这个教训一直让我铭刻在心,现在我也提倡“静养”勿动。
第一次近距离与华春校长接触是在一个上午,那时我刚到十二中工作不到一周,快中午了,华春校长喷着雾气来了,说,老才你出来。我走出办公室,他递给我一个乒乓球拍,直指着最西头的乒乓球室,说,打球我看,老慈已经等你了。
第一次持拍打球,居然得到华春校长的连连点赞,每次说“打得好”都要喷射一次药雾,我不解的是这个时间是工作时间,怎么一校之长可以坏了工作纪律。看来,他是很“一言九鼎”,也独断。
第十日,华春校长又唤我,不再惊惧与陌生,似乎他不是校长,是一个忘年交,别说我性情最粘人,懵懂地说,就是二人投缘。缘来何处,实在难解。原来他一切具备,自披围胸布巾,要我给他理发。恭敬不如从命,这是我第一次给校长推理一个平头,他摸出小镜子临照。
五十出头的年龄,点点白发隐约藏匿在他的黑发间,仿佛小雪花一般,我那时相信一会就会融化。他说,不错,鬓角不张扬,头顶也齐平,后面我看不见,我从来不看后面……这些话,你不知是褒奖还是挑拙,也不知是点赞自己的头,还是夸奖我的手艺。
不看后面?似乎是给我一点提示,难道我有什么“后面”的事儿,让他借机敲打?过了这些年,我觉得他是在告诉我应该具备一个什么样的看人待人的德性。
约半月了,又唤我。指着桌子上的一堆纸笔与颜料,他说,画点画儿,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这完全是赶鸭子上架,若是鸡,我可以登架而眠,却我从来没有拿过画笔。他说,这代表了学校的声誉,表达着学校与乡镇卫生院的关系……
大约怂恿是最有用处的,一个人若是不被怂恿,单凭脑子里袭来的念头,我一辈子都不会去握住那画笔来生花。忘记了那次厄运到来给我了什么样的局促与不安,只是想,若不是月子孩不怕狼,我早就被吓晕了。
就像高俅是凭借蹴鞠的一技之长而坐了太尉,我的技艺不精,难成高俅。乒乓球初试身手,想必那是逗一逗眼球的可笑;理发不动刀,刀剪过处也可“拔毛”,一幅对联说,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我也自信了好几年,我居然可以有着“顶上功夫”;绘画,我知道就是画家也有偏狭,若是要画花卉的,你要他画人物,未必敢试身手,这是谨慎,我却是敢试身手了,想必那些画早就随之拆迁而和瓦砾一起进了填埋地了。但在两个周以后,我被晋升为文科组的组长了。
华春校长的理由居然是这样石破天惊。一个会挥拍找球的人,一定是最有眼光的人;一个可以操刀理发的人,任何事都可以干得好;一个会画画的人,他一定是最有锦绣感觉的人。这样的人,只要占了其中的一项就可以是人才,教学更不在话下!而我居然是连中三元,不得了了。那年是我毕业第三个年头的开始。一个“干部”的考察,居然可以这样搞笑。后来华春校长告诉我,他的法儿屡试不爽,这是他可以干校长的独门秘籍。我无言以对。按照组织部门的标准,这算符合那几条?多年以后,我想,也许有他的道理,比那些凭着一番功业而成就人生的直线方式,可能更容易发现“人才”。
乒乓球,我是末流选手;理发尚可,也很业余;提笔画画,四十年不敢泼墨,倒是教学一辈子。这些与主业无关的东西怎么就成了考察一个人主业的根据?我翻阅“识人大全”之类的书籍,皆无本条,算华春校长独创吧。
如果按照常理看人,华春校长绝对不能入流。相关才可成为看人的基本逻辑推断,无关莫如华春校长了。手大有力的人,一般有豪情;女人肤色白有良缘;习惯早起的勤俭;睡觉时四肢张开、仰面脚天的情性较浓,但有气魄。比手划脚的,往往是喋喋不休的人:有自己知道的事情急着要在对方未言之前,先说出来,这种人探知他人秘密的意识特别旺盛……这些“卜术”都是直线逻辑的推测,揣摩华春校长的看人之术,实在是小儿科了。他的看人之术未必有效,也许这个时候需要的是有趣……
以后我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华春校长的家务事占据了几乎每个周末。
他住在一个两间教室改造的教工宿舍,那时的家具几乎没有几样,即使是校长,也是寒酸,但那家具件件都笨重,我曾经私下想,也许如此可以显出人物的身份,因华春校长对我甚好,这样的话自知不能出口,都在心里闷死。
一件大衣橱,高约两米,且是关东枣木材质,沉重如武夷山百丈石窟里的悬棺一般;一方油漆得铮亮的桌柜,是刺槐木制作的,也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当了,剩下的那些小件几乎都是学校的学生用课桌凳散在四下,以为临时所用。
每次一番折腾之后,他都留下我们几个一起吃大餐,而且小酒必须下肚,他的理由很简单,不喝酒的人干工作也干不好,为了干好工作,在他心目中留下一个刻苦工作的印象,那时染上了小酒瘾。
几乎每周,最多是间隔一周,我们必须去,知道又是家庭多动的折腾了,再就是吃饭,也许我们要吃别人的饭是必须提着进门的礼物,那时不兴这一套,他就让我们倒腾他的家。
那次去,他早就把“多动”的图画好了,原先的位置在哪,搬动的位置到哪,都用箭头来表示。久了,我们熟络的并不把他看做校长了,他倒是十二分的高兴,我居然把他的图纸折叠了一下装进裤兜里,干脆由我指挥搬迁,他也乐呵呵地看着,我明白,这些布局在一周之后还要动,他肯定不在乎你现在改变他的图纸设计,的确是那样,下一次还是那样的构图。
“你们校长是多动症。”几次以后,校长的夫人邓老师就发言了,是她给了这个病历定性。“难道不是你的校长?”华春校长总是拿这样的话来镇住邓老师,我们报之一笑。
多动症,其病征在于注意力很不集中,而华春校长却是每次就在家庭捣鼓,应该是征不对病,但其他的病征都非常切合,发病的时间间隔很短,基本上最多就是两个周,而且很冲动,那次居然让校木工做了一幅新窗(窗玻璃很大,是一整块,旧有的采光不足),也没有经过总务主任的许可,就那样乱搭乱建。
也许,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只是毫无目的的,日复一日的工作,掩盖了日子的活泼,才做了调节;也许,那些“多动”,是为了给生活带来一点变化,每天的日子就像一部油印机,生活每天都是上一天的翻版,就像我有时候把放在写字台左边的一盆花折腾到右边,再从右边倒腾到左边,没有意义,只有心情。
我们想念一个离去的人,往往不会是那些赫赫战功,那些细节的力量,性格的乖戾,人性的温好,常常在我们的头脑里慢慢画上了画面,变成了生动的故事。
华春校长,在我无聊的时候,突然想起为他写点忆旧的文字,仿佛他站在我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掏出他的喷雾器,呲,呲,呲……然后转身,让我们跟随了他,撸起袖子,一起“多动”……
他有一颗大心脏,怎么可以断定他是死于心脏病的呢!大概是与他的“多动症”有关,我不是医师,只能是个猜测,不是确切的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