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末,她从邻村小学转来我们镇中心校。高个女生,浓眉大眼,剃了男仔头。她笑嘻嘻地自我介绍:“我叫汪晓碧。”她的嘟嘟的红嘴唇上头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淡褐色印记,有调皮男生怪叫道:“小日本。小日本。”她也不恼,拎了书包大大方方地坐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
她性格实在是开朗的,过不了几日,已和教室后头的同学处得很熟络,尤其是和男生,她倒也一点不像当时女生那般矜持,课间打闹追赶,玩疯起来将书本掷来掷去,偶尔扔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惹来一个白眼,她不好意思地吐下舌头,转瞬又去和男生干架。
她和我回家的路途是同方向的,好些次她骑车载我一程。她生得长手长脚,那种有三角档的自行车也骑得很利落。我从小属于矮个,同晓碧一起只觉得自己变得愈小。她常常把脚踏板蹬得飞快,下坡路又故意撒开手脚,耳畔风声烈烈,我只要大声尖叫,觉得刺激又危险。但我心底,莫名地知,很安全。因为有晓碧。
有一回,我们几个女生结伴去晓碧家玩。走过一段长长车路,又沿着田垟头走一阵,她的家原来在山脚边,屋舍后头就有清清溪水顺岩峡流下来。我们迫不及待地脱了鞋袜涉到溪水中乱耍,追游鱼,摸螺丝……记得的是暮春天气,日头温暖,草木渐盛了,植物散发出香气,少年欢乐戏闹,多少无忧无虑的笑声都付予了这碧水青山。
待到正午,我们才进屋子准备饭食。几个小女生围住灶台,七嘴八舌,到底晓碧顶能干,安排大家烧火的烧火,炒锅的炒锅,总算做出几样菜蔬。阿弥正洗备着碗筷,她的眼睛投向楼梯处,手略停了停——一个男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一级一级,高大身材的中年男人,略略佝着,幽昏光线里,也看不清楚脸面,也无话,不过感觉朝我们这边略望了望,顾自从前门出去了。晓碧漠然道:“那是我爸。”无缘无故的,我觉得屋内生凉,心下一震。有人偷偷告诉我,晓碧的母亲进了班房,有两年了。我没有问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大人的世界,小孩子是不应该去探究的。
后来,很快小学毕业,我们都散去了不同的中学。我们彼此很久都没见到。就像我和汪晓碧。
初三时,我听阿弥说,有一次,在公交车上和汪晓碧遇见了。她涂了一张红红白白的妖精脸,穿着和年纪不相符的露脐装,还和几个男青年大声嬉笑闲扯,很没有正经样子。她过来同阿弥打招呼,叫着老同学啊,又随意说了一些话。阿弥说,不知为什么,只觉得仿佛全车人的眼光都投来她身上,脸顾自红起来,好怕别人心里讲怎么你有这样的老同学,于是未到站就下车去了。
我不知自己当时会怎么样,是不是也会这般感觉羞愧,只是想起的总是那个用红领巾扮蒙面女侠,载着我潇洒骑单车的汪晓碧。
夕阳嫣红如花,一路有欢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