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在中国广大的农村,有许多这样的妇女,她们没有文化、没有技术而又不甘守着贫困,她们渴望外面的精彩世界,她们禁不住诱惑,但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对此我只能说:她们的肉体堕落了,但灵魂是美丽的。
布谷鸟叫的时候,四月兰回来了。
我是在村头的老井边碰到她的。当时她正蹲在井边,纤纤玉指,在一篮子菜花里熟练地翻来翻去,指甲上涂着的血红的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谁呀!这么好看的一双手?走近一看,是四月兰。她已脱胎换骨了,长长的披发掩映着一张粉嘟嘟的脸,腰身出脱的有模有样,该凸的地方凸出来了,该凹的地方凹下去了,红唇白齿,黛眉美目,一幅很时髦的样子。
“你洗菜呢?”我怯怯的问,话刚一出口,我就记起了我的誓言,于是我紧闭双唇,默不作声。她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抬起头,见是我,脸上立刻泛起了一抹红晕,目光闪闪烁烁的流露一丝惊慌。接着沉默了一会说:“你还教书吗?”
我低声说:“还教着呢!”
“还四十块钱吗?”
我含含糊糊的回答:“嗯”。声音小得连我都听不见。
我和四月兰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从小我们一块玩耍,一块上学,一块长大。小的时候她常叫我三娃哥。邻居奶奶见我俩出双入对,玩耍默契,且她又象尾巴一样跟着我,便问她:“四月兰,你长大后给三娃当媳妇吗?”
她高兴的说:“行”。一块的伙伴们得了宝似的在我俩屁股后面喊“小俩口,小俩口”。我羞得无地自容,我不再和她一块上学了,她流着泪在老柳树下等我,老远就喊我三娃哥,我却认为她不该说是我媳妇,我不再理她了。从此,十几里的上学路,风风雨雨中,她总是独来独往,而在我的书桌里常莫名其妙地发现了烤山芋、大鸭梨等好吃的东西。
后来,我们长大了。我高中毕业后,在村里的小学当教书匠,而她却早早辍学,在家务农。一天她在村子里的桦树林里告诉我,她要出远门,去挣大钱,去见大世面。我沉默不语。她背对着我,靠在一棵粗壮的桦树旁,手挽着辫梢,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脸上显出又羞又急的神情。
树林里,秋风呼啸而过,火红的晚霞把一切都涂上了忧伤的金黄。头顶的蓝天中,一排“人”字型的大雁凄厉的哀鸣着飞过,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谷。
我嗫嚅着说:“你到那边给我写信吗?”
她莞尔一笑,转怒为喜,调皮地说:“那得看有没有时间,再说你想收到我的信吗?”
我忙说:“想,想得很。”
“那么我往哪儿给你写信呢?”
“你就写到咱小学吧!”
四月兰走了。走的时候是初冬,天很冷,我没敢送她。她穿着那身常穿的蓝底碎花夹袄,圆眼红布鞋,凛冽的风呼呼地吹着她额前的头发。她和春慧背着大包小包,一路欢歌笑语。这一切是我躲在柳树下看到的,我一直目送她们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四月兰走了,我失魂落魄,心里空空落落,我常站在校门口等着她的来信,甚至到二十里远的乡邮电所去打探她的消息。我相信总会有一天,她的信会突然而至放到我的书桌上。
寒暑易节,一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收到她的来信。而她的独眼老爹却一次次收到了从南方一个城市汇来的钞票,
500、1000数目不等。
独眼老爹佝偻着的腰挺直了,说话口气大了,动不动说我家四月兰如何如何有本事,如何如何孝顺,更重要的是她光棍哥哥娶媳妇了,家里盖起了耀眼的新瓦房。
村里人羡慕,眼红了,风言风语出来了。出外打工回家的黑蛋说:“四月兰在南方不是老老实实地下苦、干活,而是在一家歌舞厅坐台,当小姐,说透了就是当婊子。”
我知道后,气极了,那晚我对着天空中皎洁的月亮泪流满面,我发誓不再理她。
这次四月兰回来后,我只在井边碰到她。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一天隔壁的尕柱,俯在我耳边,神秘兮兮的说,四月兰患了病,这阵子正和家里闹呢。再后来,我从她家门前经过时,听到她那独眼老爹的骂声:“你个烂货,丢底卖骚,在外面惹了一身病,回家给我找麻烦。”四月兰披头散发,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
又是一个春回大地,映山红开遍田野的时候。我在村头的坝边碰见了四月兰,她涂着红唇,描着黛眉,脸上一层厚厚的脂粉,头发很乱,面色憔悴,有气无力的坐在埂上。
我的心一阵疼痛。
看着我走近,她慢慢地抬起头,无语,但泪水已流淌成了小河。过了一会儿,她抽抽啼啼地说:“你恨我吗?憎恶我吗?”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她擦干了眼泪说。
“人生啊!”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目光呆滞地望向远方的天空,接着,她慢慢地站起,蹒跚着走了。
第二天,四月兰死了,她死得静悄悄的,连一副上好的棺材都没有,只有一张破席裹着,埋在了离村子很远、很远的地方……
又过了几天,我所在的小学,突然收到了一笔不知名的捐款,全校师生欢欣雀跃,花白头发的老校长更是激动得嘴唇发抖,喜不能言。我看着那一行行隽秀的字迹,心灵被一种难以言明的苦痛所击穿。望着西山那灿烂如火娇艳无比的映山红,我陷入了怅惘……
乔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