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年月日我已说不清楚。确切地说,我根本没在意过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
但我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就是那一天。
天空没有一朵云,黄蒙蒙的,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纱。出奇的闷热,是夏天典型的天气。总觉得是时候来一场暴风雨了,却终究没有。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令人呼吸不痛快的灰尘味。
我拖着行李箱,是时候回家了。学校里已经没几个人了,留下的大多是准备考研的学生。我不打算考研,但因为某个原因而耽搁在了学校,具体原因我已记不清了。
虽说太阳被遮盖了,但夏天的太阳光强得足以穿过厚厚的云层。即便我戴着帽子,仍旧能感受到它的威力。它使我浑身乏力,胸口里像是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实在是不痛快。
“怎么连一丝丝的风都没有呢?”我心里有些埋怨,无限地期待此时能有一阵凉爽的风吹过,把一切烦躁和闷热都带走。
终于我坐在了回家的火车上,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开着空调的原因,我心里的烦躁感渐渐消散。
车厢里零零星星地坐了几个人。我的位子是靠窗的,周围的位子都没有人。我为此而感到一丝庆幸。
火车开动了,往我家的方向。
一个人坐火车。一边听歌,一边看书,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这样的慢生活,我真的很喜欢。似乎外面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我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感觉自己真真实实地活着,没有虚假的,没有修饰的,就只是自己,真实的自己。
不知开了多久,火车停了。
我望向窗外,是站台,人们排着队上火车。
突然我看见到一点点不一样,空气中有些微妙的变化。
女人的发尾飞了起来,男人的T裇微微鼓起,连树都跳起了舞。
风来了,我知道,尽管在火车里我仍然能感觉得到。
是的,它终于还是来了。
她很瘦,是那种很健康很精干的瘦。
一件藏青色紧身背心,一条齐膝卡其色短裤,一双深蓝色帆布鞋,一个黑背包。
我有感觉,她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并不单单表现在她的穿着,她的发型上。
应该说没有发型吧,光头算发型吗?
一个光头女孩,二十岁出头,一走进车厢,就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皮肤不黑也不白,很均匀的肤色;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大大的很灵动的眼睛,出奇的亮,像是能把世界都照亮一样;鼻子不大也不小,肉肉的;嘴巴是笑着的,是没有笑看上去却在笑着似的那种笑唇;脸很小,但因为有点婴儿肥,看上去肉肉的,显得可爱极了。
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样的女孩,真是令我印象深刻啊。
然而,我就是看到了。就像是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的。你在某一天会遇见某个人,不管是擦肩,还是陪你走一段,总之你就是遇见了。或许她会带给你什么,又或许你带给她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不管怎样,这就是缘分,很神奇。
就好像我上的这趟火车恰好她也上来了,而且恰好就坐我的对面。
而她带给我的也正是我所坚持的。
“嗨。可以给我一只耳机吗?”她对我笑道,眼睛显得更亮了,“我也想听听歌诶。”
“哦,好吧。”我取下一只耳机,递到她面前。暗想,“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哈哈,好久没有戴过耳机听歌了,真是幸福啊。谢谢你。”她真的是很满足的样子,不是那种故意装出来的幸福感。
我感到很奇怪,用耳机听歌,现代人都可以吧。
“怎么会呢?”
“嗯……大概有很长时间了吧,具体多久我都忘了。自从高中毕业,就背着这个包到处玩咯。所以啊,我只带必需品。其它的都没有。”灵动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
这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啊?同是女孩的我,喜欢安静的稳定的生活;而她,却似乎深深地爱着漂泊。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活法啊?真是太精彩了。
“玩?你都这样到处玩?不读书,也不工作?那你不是到过很多地方?”我真的对这个光头的快乐的女孩更加好奇了。
“读书多无聊啊。我到过很多地方,也做过很多事啊。超好玩的。我做过演员,哈哈,还蛮酷的,做别人,体会别人的喜怒哀乐,就好像我真的就是他诶。嗯……还有种过地,这也挺好玩的。哎呀,总之很多很多事吧。”
啊,太快乐的女孩子了吧。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快乐的人,真是幸福啊。
“确实很好玩的样子。你都不累吗,一个人四处流浪哦?”
“累?怎么会。一个人如果觉得快乐又怎么会累。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感觉。我喜欢四处流浪的生活。就像灰尘一样,很小很小,风来了,就把我带来了,风走了,我也就跟着走了。”
所以,刚刚的那阵风不是偶然,是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的,它把她带来了。
“你爸妈呢,他们不反对吗?”
“我爸妈,不反对。他们说每个人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他们希望我倾听自己的内心,真实地活着。他们很不一样,拥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思想。他们自己也活的很自我的。”
真实地活着。对,真实地活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完全黑了。
窗外的风景已消失不在。其实我知道它还在,它一直都在。然而却因为黑夜,所有的好的坏的都像是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从来都不存在。
往窗外望去,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能看见的就只有玻璃窗上反射出的我们的模样,和车厢内的空位子。玻璃窗上的我们看上去是如此真实,然而却随着一阵颠簸晃动了扭曲了,显得十分畸形。
而我们,车厢内真实的我们依然摇晃了。没有模糊,没有扭曲。我们,还是我们。
那一刻,我知道,真实就是真实。无论模仿得是多么的逼真,即使是复制,不真实的始终不真实。
耳机里此时放着Xavier Cugat的Maria Bona,这歌是我看《阿飞正传》时听到的。张国荣饰演的阿飞在镜子前伴着这音乐跳舞。我觉得这场面美极了。有一种游戏人生的感觉。
而在这里,在我的现实生活里,真的有一个游戏人生的女孩。
音乐响起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光芒。是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光芒。她转动眼珠,两片红红的嘴唇跟着节拍先跳了起来,眉头微皱,两只弯弯的眉毛一跳一跳,肩膀也随着音乐一摇一摇的,眼睛眨巴眨巴,微微笑着,连鼻孔也跟着一张一张的,真是灵动极了。
“我得跳舞,我要跳舞,我要跳舞。”她兴奋极了,睁圆了眼睛。似乎这是件非做不可的事。就好像在说,“我现在必须跳,一定要跳,不跳我会受不了的,我会崩溃的。”
“现在,火车上,这么多人啊?”我被眼前这个大女孩折服了。
“就是现在。”她拔掉耳机,晃动着身子。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屁股跟着节拍离开了椅子,扭动着。一扭一扭地,脚打着节拍,一步一前,就扭到了过道上。
那里和这里比,显得宽敞极了。
在那里,她更快活了。
她整个人完全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了,仿佛她没有在这里。
她摇晃着脑袋,手也挥舞着,腰也快乐的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大腿跟着节拍抖动了起来。
她身上的每一个零件,每一个器官,甚至于是每一个毛孔,都跳动着,都在笑着。
啊,人生呵,不过如此嘛。
窗外一片漆黑,窗里却因为这个快乐的女孩而显得敞亮。这一刻,我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模样,世界本身的模样。那么快乐,那么真实。
我看着这个快乐的女孩。她自由,她奔放,她无拘无束,她没有一丝丝的烦恼。最重要的,她是真实的,真真实实地活着的。
“你叫什么名字呢?”
“噢,名字噢。就叫我小土吧。”
“小土?小名吗?”
“每个人都有名字啊。我就是小土,尘嘛。随风飘的啊。”
“哦,上面一个小,下面一个土。那就叫我土吧。我就是泥土,庄稼地里的泥土。你是自由的,漂泊的,毫无束缚的。我呢,是中规中矩的,传统的,朴实的,平凡的。你就是尘,我就是土。我们就是尘土。”我打趣道。
“啊,对诶。尘土。还真贴切诶。你和她们不一样。”
她突然冒出这句话。依然是快乐的语调,真诚地眼神。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眼睛鼻子嘴巴吗?”
“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这么神奇。第一眼就知道了?”
“你得相信直觉。第六感,哈哈。”
“你也和她们不一样。直觉。而且,这直觉是对的。”
“哈哈,我们是一样的。我和你。”
“不会吧。”
“你是土,你就做土。没有试图让自己做草啊,花啊,什么的吧。我是尘,就做尘咯,没有非让自己去做鱼啊,鸟啊。这就是我们一样的地方。”
“真实。”
“嗯。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种活法。不是非得和别人活得一样。活出自己,真实的自己,就很好啊。可是很多人不懂啊。”
“你很酷。”
“哈哈,我知道。”
这一夜,我们一直在聊。就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一样。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对方。
天渐渐地白起来了。外面的世界,也渐渐地清晰了。
我还是到站了。
我拖着行李箱,走下了火车。
现在,我就在窗外。
小土还是笑着,灵动的大眼睛也笑弯了。她向我挥手。
我看着这个快乐的女孩,感谢她来过。
“狂次狂次……”火车开走了。
我感到一阵风吹过。
发丝微微搔动着我的脸颊,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好像风从来没有来过。
风把她带走了。
“下一个站是哪呢?”我在心里问了一下。
然后转身走出车站。
拖着行李箱,我赶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