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门时，躬着腰，先抱怨天气，这么闷也不下点雨，这天老爷越来越摆谱了；又抱怨街上的人多，买东西跟不要钱似的，都出来起哄。我接过他手里的杂志，说：“你还不是，人多，天热，你不在家呆着，出去凑热闹。”

　　 他扶着腰，一脸严肃：“我是买书!这不是正经事？”

　　 得，他说正经事就正经事，不然，准跟你掰扯没完没了。我开了饮料，张罗着吃饭，他的牢骚仍没断：“这人的待遇真不一样，你妈过节，就上饭店，你爸过节，就吃你做的饭。”

　　 我气得想笑。这也挑，还不是我要去饭店，你不肯去？

　　 老妈瞟了他一眼：“别理他，这辈子都这样，正话反说。这是显摆他在你心里重要呢?昨晚他还说，大厨做的饭，给钱就能吃着，闺女做的，给钱能行？”

　　 他就这样的脾气。小时候，带我出去玩，见了叔叔阿姨，别人没眼力见，不夸我，他就先说：“丫头长得像我，这小鼻子小眼的。”叔叔阿姨被点醒，连忙夸：“这姑娘啊，长大了肯定是大美妞。”于是他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回家跟老妈汇报：“人都说咱闺女长得好看，长大准跟这冰冰那冰冰有一拼。”

　　 我嘴角撇老远：“嘁，还不是你逼人家说的。”

　　 终于在他的宣扬下，我成了远近知名人人公认的大美妞。他又不甘心于此，见了人，话题拐弯抹角拐到我的身上。“我闺女不认真学，贪玩，不然市数理化竞赛肯定不会拿第二名了。她也不爱看书啊，虽然老师说作文写得不错吧，但照我看，功力不行，写不长，长了露怯。”

　　 人家说：“老魏，你行啊，你闺女美女加才女，你有后福啊。”

　　 哎呀，我的脸都羞得钻了地缝儿，天下的老爸有这样得瑟的吗？

　　 我再也不愿意跟他出去，也警告他，别瞎夸，夸多了，哪一次我犯了错，你的脸掉脚上砸了脚面子，丢不丢人啊？

　　 他板着脸：“知道丢我的人，就好好的。”

　　 老妈也极紧张：“你还真好好的，你可是你爸最骄傲的作品。”

　　 青春期，我还是没有好好的。我牵了一个男生的手，被男生的妈看到，找到家里来。他一听，心里的火就上了房，他拉着我的手，指着我给那男生的妈看：“就我闺女这模样，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家那小子，还敢来找我?出了事儿，耽误了我家闺女，我跟你们没完!”

　　 那老妈蔫不声地带儿子走了。他冲我瞪眼：“就是找男朋友，也得长长眼，捡到筐里就是菜，我不白养你了？”

　　 老妈出来骂：“老东西，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我还是成了这世界上最平凡的女孩。考了个不怎么样的学校，成了个挣不了多少钱的银行职员。可是，老爸走出门去，还是昂首挺胸，跟人家侃他的女儿如何如何了不起，吹的也无非是数钱比验钞机快。

　　 他也渐渐老了，走几步就喘得厉害。爱发牢骚，爱在一个地方发呆。然后某一天，我指着一本杂志上的文章说是我写的，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从那天起，他成了这本杂志最忠实的读者，每期必买。有我的，就拿出去显摆。

　　 我在超市买东西时，超市送了支康乃馨。我顺手放杂志上，我说：“老爸，送你的，父亲节快乐!”

　　 他皱了眉：“这是送你妈的花，我不要!”

　　 “嗯，也是，也不知道有没有一朵花可以送给老爸呢？”

　　 他说：“当然有，你就是上天送给老爸的那朵花，啥都比不了，最美!”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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