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继父坟前,说:“爸爸,如果您还活着,我就是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情啊!”可再多的悔泪也唤不醒憨憨的继父了。
拒绝继父进家门
我的亲生父亲是个走村串户的货郎,在一次夜归中被野狗咬伤,感染了急性狂犬病,三天后不幸死亡。那年,我7岁,妹妹5岁。
奶奶早逝,爷爷强忍丧子之痛,里外张罗。给父亲做“三七”那天,家里要来很多客人,爷爷一大早就爬上暗楼抱柴火,因精神恍惚从梯上滚下,不幸中风,大小便都拉在床上。母亲除了照顾我和妹妹,还要照顾公爹,那时,她连死的念头都有,好几次抱着刺鼻的农药瓶发呆,可是舍不得我们,母亲没有迈出那一步。
村支书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召集村干部在我家开会,大家一致建议母亲招夫人赘,病榻上的爷爷也点头同意。我不乐意,大声向母亲抗议:“不是我家的人,不要让他住进来!”母亲摸摸我的头,说:“你哪知大人的辛酸啊!”
父亲满“百日”后,家里的“客人”络绎不绝,都是来瞧“对象”的。母亲那时才32岁,端庄贤淑。可人家瞅着这一窝子老弱病残,还有我满怀敌意的目光,都借故离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一天,村支书领着一个身材壮实、但模样邋遢的男人来了,还带着个鼻涕流得老长的小男孩,我看着就烦。男人讨好地望着母亲笑,母亲皱了皱眉。支书见状,把母亲叫到一旁,嘀咕了老半天,末了,母亲点点头。支书大声对那男子说:“憨头,她家有老有小,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如果同意,过两天你俩就去把结婚证拿了。”叫憨头的男子连连应道:“同意同意。”原来,憨头的老婆嫌他穷,在广东打工时另找了人。憨头在村支书的撮合下,到我家“倒插门”。憨头将儿子留给老母后,只身来了我家。
“二婚”在我们这儿不兴放鞭炮,场面冷冷清清。母亲要我叫憨头“爸爸”,我脖子一梗:“我爸爸早死了,在后山埋着哩。”母亲很尴尬,在我背上拧了一把。憨头打圆场:“算了,小孩嘛,就让他叫我叔叔吧!”我白他一眼:“美死你,我没有你这么邋遢的叔叔。”
当晚,母亲要我和妹妹到另外一个房间睡觉,我不干。继父连忙为母亲解围:“你们娘儿仨睡一块儿,我到那个房去睡。”继父便去睡了。我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挨着母亲甜甜地进入梦乡。我当着继父的面擦拭父亲的遗像
继父除了种田,没别的手艺。因此,他向村里多要了4亩田,加上原有的4亩,继父一人侍弄着。夜里,他还要给爷爷洗澡。天热时,每天至少洗两次。爷爷房里和身上从来没有任何异味。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中午,继父在畈里顶着烈日弄秧田。一乡亲对母亲说:“我看见憨头带的茶水早喝光了,你快送壶茶去,这么热的天……”妹妹说:“妈,我去给爸爸送水吧,我跑得快些,他肯定渴坏了。”妹妹夺过茶壶就出了门。母亲弄好饭,老半天不见妹妹回家。她刚准备到畈里去喊,忽听村里有人惊呼:水塘淹死人了——
母亲和我大惊失色,随着村里的人流向畈里跑去。老远老远,就见塘埂上有一壶茶,正是我家的。原来,妹妹路过水塘时,见塘岸上长了很多鲜嫩的茅针,便放下茶壶去摘,一不小心滑进了水塘……
在母亲的呼天抢地声中,继父一身泥巴地从人群中钻出,惊惧的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我冲过去抱着他的膀子死死地咬,乡亲们拉开我后,继父的膀子已鲜血淋漓,我恨恨地骂:“是你害死了我妹妹,你是杀人犯!你滚回你老家去!”继父一言不发,良久,继父缓缓弯下双膝,跪在妹妹面前:“好闺女,是我害死了你啊!我为什么要喝茶……”他抬手照着自己的嘴一个劲地抽……
继父简单地清了几件衣服,在我的怒目中回了老家。
继父一走,没人给爷爷洗澡,没人下田劳作。母亲去找村支书,村支书很快带着继父来了。继父什么都没说,赶着牛就去田里干活。村支书用吓唬人的口气数落了我一通,我不敢顶撞书记,但之后我的恶作剧不断。每次见继父与母亲说笑时,我就从房中捧出父亲的遗像,当着他们的面用细绒布擦拭。继父马上像吃了哑药,沉沉地闭嘴了。我感到十分惬意。
差一点喊他“爸爸”
在一个冬日的早晨,百病缠身的爷爷终于走了,继父的老母没多时也走了,小我3岁的“弟弟”被继父接到我家。他怯生生地叫我“哥哥”,我总是鼻子里哼一声算听到了。
随着一天天长大,我懂了些事理,对继父不再横眉冷对,但一直没叫他叔叔,更没叫爸爸。我能“安静”,继父已很满足,倘若我辅导弟弟做作业,继父简直对我感恩戴德了,干活浑身是劲。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县一中,每年学杂费就得两千多元,加上弟弟上初中的费用,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没多时,继父说,他找了份工作,在县窑厂烧砖,活儿虽苦,但每月可挣四五百元钱。他还说,窑厂距学校近,他可经常去看看我。继父卷起铺盖说走就走了。
上学没几天,继父拎着一个饭盒冷不丁闯进我宿舍,打开盒盖,温和地喊我:“声声,我们窑厂今天改善生活,我就给你留了点,可香哩,你尝尝。”我走过去,发现是一盒回锅肉。当着同学的面,我接了。他往外走时,有同学问我他是谁。我低低地说是我家叔叔。继父显然听到了,猛地回头看看我,双目放光,很兴奋。
此后,隔三差五,继父总要给我送点菜,或给我百儿八十元零花钱。
我读高三时,继父依然来学校看我,但他瘦多了,还咳嗽。问他,他说窑厂粉尘大了些,不过没事,工友们都这样……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我的心柔软了许多。
去年高考,我没让家人失望,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县一中发给我3000元奖金。当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时,继父和母亲争着看。我的一句话却给他们泼了盆冰水:“大学可能读不了,每年要交7000元学费哩。”
第二天,弟弟吃饭时突然哭了,继父训他:“你考那点分数,还好意思读高中?读也是白读,不如趁早去打工。”继父说,弟弟连普高分数线都没过。我说他平时的成绩还行,可能是临场发挥失常了,要不让他再复读一年?继父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了两个字:不行。弟弟哭得更狠了。
弟弟终于没能复读,到武汉中南路某民营汽修厂做学徒去了。而我也去了武汉,不过,去的是著名高校。继父掏出4000元钱塞给我:“声声,好好读,有我在,你的学费就不用操心了。”继父已是两鬓染霜,疲倦的神色散布在酱黑而细碎的皱纹中。我心头一暖,只差一丁点就喊他“爸爸”了……
继父使了一招“丢车保卒”
继父依然在窑厂打工,听母亲说,他的咳嗽毛病硬是治不好。
那天,我正在操场打篮球,一同学叫我赶紧给村支书打个电话,家里有急事。原来,继父干活时突然倒在窑厂的砖堆上,并吐出了大口大口的血。厂长将他送到县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
我清假回到家,继父见我咧嘴笑了:“声声,你回来了?”我点点头。继父说:“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撑着身子送你读完大学,看来,这个愿望要落空了。”我劝他,现在医学手段很先进,这病治得好的。继父摇摇头:“这次生病,厂领导和工友真好啊,给我捐了5000块钱。”他顿了顿,正色道:“我的病是治不好的。这笔钱一分都不能动,都留给你交下年的学费。”
“爸爸!”我抓住他的手,憋了多时的两个字一冲而出。继父身子一颤,向我侧耳道:“你刚才喊什么?…‘爸爸!”我提高音量,又叫了声。继父露出宽慰的笑,两行老泪肆意奔流:“声声,就为这声‘爸爸’,我等了你12年啊!今天,我终于等到了,等到了……”
在我返校后的第20天,继父安详地走了。窑厂工会主席致悼词,其中有这么一段:“……厂里每星期改善伙食,他自个儿吃素菜,却把荤菜都送到县一中,说读书的儿子经常学习到深夜,比他更需营养……”追悼词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回想起我对继父的种种不敬之举,我真是惭愧至极。
继父入土为安后,我和弟弟清理他的遗物时,突然抖出一纸录取通知书。一看,是弟弟的名字,他竟被重点中学县一中录取了。我满头雾水,问弟弟怎么回事,弟弟哽咽地说:“爸爸的经济能力供你上大学都不够,哪能供我呢?说我是他亲生的,亏待我没人说闲话,但不能亏待你。他藏好我的通知单,不让我跟你和妈妈说……”
一股热潮从我的胸口直冲头顶,撞击着我感情的闸门,我紧紧地拥住弟弟,眼泪哗哗往下淌……
我将继父的遗像恭恭敬敬地摆在堂屋的椿台上,燃了三炷香,许愿:“爸爸,我一定竭尽所能将我的弟弟——您的血脉送进学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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