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懦夫是不懂得表达爱的,因为,爱是勇士的特权。
1
1945年,我在美国西部一个小镇的天主教学校念书。那年头,小镇上的男孩要想表达对某个女孩的好感,流行的方式就是——抢走她的帽子,然后静候她过来追讨。
记不清多少次抢过戴安娜的帽子。我非常喜欢她浑身透出的那股朝气与活力。因为她一向不甘示弱,所以,对我抢她帽子的事儿反应异常激烈,这让我感觉挺受用。通常,我抢了她的帽子之后,会把帽子藏在屁股后面。她发现帽子不见了,会大声地对我喊:“爱德华,你立马把帽子还我!”接着就开始猛追。我当然不能让她轻易得手,这多没意思。我飞也似的跑,看她不追了,就停下,等她跟上来,我再接着跑……
我从不把帽子传给其他男生,觉得这样会破坏我们彼此的默契。她一边跑,一边骂我坏小子,那声音清脆悦耳,骂起人还兼带抑扬顿挫,非常好听。我认为,抢走她的帽子就是表达爱。可我不知道她是否也这么想。
2
一天,一个瘦弱娇小的女孩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同学玩扔沙包,突然,她的帽子被一个顽劣的小子一把抓走。起哄声中,其他男孩一窝蜂加入到这个家伙的阵营。
帽子飞盘似的在操场上空飘来飞去。看到如此以强凌弱的场面,我豪气顿生,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把夺过帽子,还给眼泪汪汪的女孩。此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黛安娜的身影,她显然看见刚才的一幕。那群小子围上来大骂我扫他们的兴,一副要揍我的样子:“马屁精,有你瞧的。”
回到教室,已经迟到10分钟。“爱德华,你有迟到的理由吗?”面对黑板的老师头也不回叫出我的名字。
“没有,老师。”
“那好吧,爱德华,你放学后留下来反省!”老师没好气地说。
3
放学路过女修道院门口,黛安娜正往外走,她刚上完钢琴课,我不由停下脚步。
“让我陪你回家,好吗?”黛安娜欣然同意,让我受宠若惊。我们一起倘佯在斯普林大街。黛安娜说:“我看到你今天的作为了,干吗不向老师说明,你是做好事嘛。”
“看到有人欺负弱小,我就翻胃,忍不住要出手。”我不由说出这句自以为豪迈的话。
“你喜欢她吗?”
“嗯,我是同情她。”
“那你喜欢我吗?”
“噢,是的,非常喜欢。”
“既然喜欢我,干吗抢我的帽子?”
我哑然失色,黛安娜把我想得和那坏小子一样。
“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那就是说,坏小子也喜欢那个女孩。”
我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了,感觉像掉进一个陷阱的困兽,无法挣脱:“不,这不同,他是欺负人。”
“那么,你抢我的帽子,不也欺负我?”
“不,恰好相反。”
“什么区别?”她发问如同机关枪,让我无力招架。
我支吾其词:“等等,让我想想……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会摘下你的帽子,然后把他传给其他人……但是,我不会这样的。”
“那就是说,你很自私,不想和大伙儿分享乐趣?”
“分享你的帽子?绝对不可以!”
“你想独吞我的帽子?”
“我把帽子还给你了,不是吗?”
“是的,不过这样做,还是不够绅士。”
“你不想我抢你的帽子?”
“嗯,是的……也不是。”她犹豫着,好像在解一道数学题。
“不过,你还是不要再抢我的帽子好,因为,这样会影响我的工作,也会影响你自己的工作。”
按照那会儿的说话,“工作”意思就是为上帝服务,成为一名牧师、修士或者修女。
“你真的认为我有个工作吗?”我问。
“是的,你怎么想的?”
“我爸爸警告过我,不要到穿制服的地方工作,因为那儿没有自由。”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黛安娜仰起头,仿佛听到奇特的回答而满面绯红。我无法再板着脸,我们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爱德华先生,”她说,“你年纪不大,烦恼蛮多嘛。”说完,她一把摘下我头上的棒球帽,一溜烟朝街口跑去。待我回过神来,拔腿去追时,她早到了家门口。她用手指勾住我的帽沿儿转圈:“别以为就你会抢别人的帽子。”黛安娜咯咯笑着把我的棒球帽扔了回来,随即消失到门中。
4
一天,临放学,老师示意大家安静:“黛安娜有事儿对大伙说。”黛安娜走上讲台,目光似乎在刻意回避我:“爸爸要调往波士顿公司总部。我家本周末就要搬迁。想到离开你们,我很难过。我爱你们。”说罢,低头回到座位。
她要走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看见她把头埋进书桌,像在哭。“星期五,我们将为黛安娜举行一个欢送会。”班长宣布说。
周五的游戏,我和黛安娜分在同一组。这是一个极刺激的游戏节目—百科知识问答挑战赛。
通过猜硬币的正反面,由我先行选题,可我宁愿把机会让给黛安娜。“请她先选题。”我对主持人说。
黛安娜对我微微点头:“主持人,我选右上方格的那道题。”
“这是一道地理题,”主持人说,“问题是:德克萨斯州主要出口产品是什么?”
“原油。”黛安娜回答。
“回答正确,爱德华,请选题。”
“这个题目是关于公民学的。美国参议院有多少个席位?”
“96个席位。”我发挥超常。
掌声此起彼伏,比赛在热闹气氛中进行。
“最后一轮。这将一决胜负,请列举7个圣礼。”
“洗礼、坚信礼、忏悔、圣餐、圣职、涂油礼……”黛安娜突然停下来。我们都屏住呼吸。她没有说“婚礼”,是遗忘了吗?黛安娜看着我,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说道:“修女宣誓:贫穷、贞节与顺从。”女孩们发出一阵惋惜声。
黛安娜开始清理课桌。我问能不能帮她做点什么。
“没事,不过,你可以帮我拿帽子。”她递给我那顶苏格兰式便帽。
5
次日一早,我赶到黛安娜家送别。
“我要走了,爱德华。”黛安娜紧靠着大篷车,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接着,她把脸凑过来,轻轻地吻了吻我。她吻了我的整个嘴唇!我浑身一阵战栗。她双手蒙脸跑回房间。我笨拙地向后退了两步,手摸着嘴唇。
“我爱你。”我对着她的背影喊。
归途中,我仍想,她怎么没能给出“婚礼”的答案。或许,她真会献身一个工作,她会当修女。她在暗示,我们童稚的爱不会有结果。她的确是爱我的,至少是喜欢。想到这里,我豁然开朗。我跳跃着,把书包扔向空中。黛安娜的帽子一下从书包里滑出来,掉在脚边。我拾起来返身向她家跑去。
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清脆的叩门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响。我把帽子放在鼻尖,帽里留存着她的发香……那年,我12岁,黛安娜1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