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朔风从峡谷里蹿出来,碰撞在我们茅屋门前的山壁上打旋,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以为是风,伸手去关门的时候,进来一位山民朋友。他神色非同往常,看得出他大清早造访寒舍必有不寻常的事。他是面对我和妻子、站立着把话说完的。我们夫妻听罢,根本没有再商议,就异口同声说:“给我们抱来吧,给我们抱来吧!”直到今天,我还能感受到我们当时那战战兢兢的应答。那位山民朋友临走时。我差点向他鞠躬。
这是1972年12月5日。
约定的日子到了。山中已是春暖花开。那天,阳光白白亮亮。茅屋门前是一条小溪,妻子起初是站立在小溪岸边等候,后来就着急了,她步入溪水中央站在宽厚的搭石上,身影直直地融入湍急的流水中,踮起脚跟向远处张望。终于看见那位山民朋友抱着一团印花小褥小心行路,妻子早已伸出双手。
那位山民朋友前脚刚落在那块搭石上,妻子便不落痕迹地从他怀里揽过了小花褥——只此一瞬间。妻子反身溪岸,双臂搂住小花褥,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这惊喜使我俩都疲倦了,并肩坐在溪边喘息。
我拨开小花褥的缝隙,看见了那粉红色的小肉团。这会儿越来越暖和了,太阳照满了山谷。溪边芨芨菜可以催乳,妄图使妻子干涸了的乳汁复苏。
中午,27岁的妻子像老太婆般当户盘腿坐定,一手揽住小花褥,一手端住一碗被太多的芨芨菜染绿了的杂面条,连筷子也不用,喝得鼻尖冒汗。
粉红色小肉团睁开了眼睛,她第一次认识的世界就是这个茅屋里的我和妻子——她开天辟地一直到地老天荒所认定的父母。她目不转睛地看我们,那目光不是感恩,是领取,不沾功过是非,一副主人相。我们把妮儿、妞儿、乖儿叫遍,她已不再是救助对象而压根儿就是我们的亲骨肉了,摇起小手,咿咿呀呀,稍有不适,理直气壮地嚎啕大哭,哭得地动山摇。
“自己还顾不住自己哩,真是没虱找虱咬!”有人这样劝告我们。那时我们确实苦寒,而那一家人更苦寒。苦寒对局外人也许特别敏感,但当时我们也不觉得怎样难过,有时还过得很有滋味。茅屋里有了女儿,这寂寞得教人发慌的大山里便有了月色,草际也有了烟光,雪花也有了暖意。
我从深山栽树回来,扛着镢头,脚步加快,归路日渐变短,一忽儿可到家了。手扶柴门,目光洒进茅屋——这是父亲黄昏归来的目光啊,疲倦而甜蜜,看女儿吮吸手指。
光阴荏苒,女儿会跟着哥哥剜野菜了。兄妹俩不解父亲缘何在山中种树,却也在林边垦出一畦细土栽上小树,四只小手红红的从小溪中日日捧水灌浇,小树青青,哥哥指着一棵说:“这是我拢(培育)的!”妹妹指着另一棵说:“这是我拢的!”
冬季最忙碌的时候。我在山上刨树坑,天上飘雪花,兄妹俩偎在我身边帮忙,弓着小身子,前额着地,开裆小屁股撅上天,冻得乌紫,四只小手扒捡石子草根,动作麻利得令我心怀敬意。
一天,天色都已灰黑下来了还不见女儿回来。我和妻子喊哑了嗓子“妮子——妮子——”,从谷底爬到山顶,又从山顶滚跌到谷底,脑际出现了祥林嫂儿子那只“鞋”。儿子没命地呼喊奔跑“妹妹——妹妹”。终于在山下一户农民家里找到了已经睡熟的妹妹。一家人惊魂不定,边走边为女儿叫魂,呼吸短促脊背汗湿,女儿醒来了,扳着我的脖子笑。孩子,这五里山路你是咋样走下山的?幸亏你遇上了那位好心的打柴人!
从那以后兄妹俩形影不离。那天女儿一脸惶恐地跑回来,狠命地拉住我上山,这时看见儿子躺在大树下的草丛里,腰间血痕斑驳。妹妹哭着说哥哥是爬树扳干柴掉下来的。后来医生说:幸亏发现及时,不然,血淤内腔过久就严重了。
女儿5岁那年害了一场腹泻病,病得连哭都不会哭了。秋风秋雨,我们攥住一点钱到山外求医。山路陡滑,眼前全是泥泞,我和妻子在雨幕中,一前一后趔趔趄趄,轮换背着女儿。遇到沟堑,我先行跨过,转身,脚趾扣入泥里抓地站稳,再伸手接过女儿、扯过妻子。烟雨笼身,秋风透衣,一小块塑料布只盖了女儿;我和妻子眉发淋水,视线模糊往山外奔走。
女儿病愈,回山中路上,天已放晴,秋天阳光也很暖和。我说:“妞妞瘦了。”女儿扳着我的脖子说:“爸爸也瘦了。”
后来,我们全家如梦如幻地来到城市,女儿穿着盖不住肚脐的花格布衫走进学校,一点也不觉寒碜,大模大样。小书包里有模范作文、三好奖状。
穷人孩子当家早,女儿回到家放下书包系上小花裙,洒扫揩抹不肯闲着。女儿永远是初露脸的太阳,看见她就涌动出未曾有过的新鲜。她十多岁还偎着妈妈睡,邻居说她是含在我们嘴里长大的。我们确实娇养女儿,我们仿佛是要让女儿从我们身上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爱,好教她依着这个“数儿”去爱这个世界。
女儿旺旺地长高,已经开始知道操心父母的健康状况了,已经积极参与家计了。但想起女儿那场大病、那场走失,我一点也没有“失而复得”的安慰,全是“后怕”的战栗。
我心中本来就存搁着的那个芥蒂,随着女儿的成长,越来越有分量。将心比心,那一家人是怎样地度日啊!我焦虑地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盛载这个大“题目”的述说机会。
岁月蹉跎,到了1993年阴历腊月十九,夜很深了,这个小城的人都入梦了,我和妻子还默默坐在房间里。
半个月为女儿操办婚嫁物品,很是疲惫;但也没有睡意,如同守岁,要守到那个时刻。女儿端坐房中;我们转脸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也正在看我们。这一夜并不漫长,子夜过后腊月二十跟随着就来了。
车戛然停在楼下,嗡嗡响。撼心的鞭炮响得太久。听见有人登楼,腾踏腾踏,由弱而强,噔、噔!两声顿足,执仪人临门,一脸喜悦。我和妻子迎上笑脸,一件一件嫁妆次第抬出,连成一条线,女儿一摇一摇向前挪步,至门槛,略顿,又终于抬步,身子正正地举到门槛上方,这一步令我晕眩。我不由得想起溪中央那块搭石。
芳菲过尽,都空荡了,这个家成为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我和妻子枯坐窗下,到黄昏。依窗北望,无论下班人多么稠密,我也能寻找到那个小颗粒——远远的,小颗粒就拴到我的目光上了。牵拉有力,亦仿佛有声,小颗粒受到感应迅速前进。这是我一天中的好时辰。看女儿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步态。窗外小鸟争相还巢,夜幕降下来了,却不见女儿还家。女儿今日是走向另一方了。
女儿出嫁使我越发悲悯那一家人。我仍在寻找那个能够盛载述说这个大“题目”的场合和气氛;然而,一个一个地错过。
女儿初进茅屋惟一的身外物是一件用桃树皮染的粗布小衣,颜色呈浅褐色,跟香色相仿。那天,解开小褥,褐色小衣尿渍叠印,还有虮虱,我把它扔到草丛里了。然而它却粘在我脑际20年不去。当时我为什么扔掉它呢?后悔没有把它洗干净还让女儿穿。穷人用桃树皮做染料是穷困也是智慧。女儿由那个贫寒之家到这个贫寒之家,因此我怜悯
那个家。送养亲骨肉当时必有其无奈,我坚守这个判断!对女儿的亲生父母慢说是恼恨,连鄙视也不曾有过!没有那个家,哪有我们的女儿?这件粗布小衣久埋心底成为心病,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我自己了。
爱女儿是荣誉是享受,每每跟女儿在一起,就有一种奢侈感啃噬我心。心病年复一年吐不出,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胸襟乃至品德,在人格建立上我不是一个强健的人。
那日众亲友登门贺喜,亲家亲家,这称谓太强词!亲友散去,妻子劝慰我说:“想开点,女儿后天就‘回门’了。”我没听明白,反问:“不是过罢三天才回门吗?”妻子说:“两头挂,到三天头上就算是三天。”我长舒一口气,感谢婚俗尚有此条宽恕。但这条宽恕又使我想到那一家的20余年。
我进厨房舀水,妻子在灶边碰碰我的肘,附耳说:“妮儿她妈已经……”这消息撞击得使我晕眩着走到厅中,脊背从沙发靠背往下滑,滑到地上,委顿半日无言。
我终于找到知情人,知情人述说
“当初她家因为子女多养活不起才这样的。他们把女儿送给您也是经过打听的:您家苦寒,出身又不好,这些他们都知道;只是他们认为您心好。
“您进城之后,您女儿穿的什么衣裳、背的什么书包、从学校门出来、又走进这个楼洞,她家全知道。只是您不知道。您女儿写的文章他们全家围着看。他们谋划着跟女儿见上一面,曾商量过一千次。您女儿出嫁不久,她的生母病重,想见女儿一面,就差她大女儿即您女儿的亲姐姐背一口袋红薯还有玉米棒子,起五更从山里赶到城里,在您这楼下张望,最后又背着红薯回家了,向病中的母亲谎称‘妹妹出差不在家’。母亲笑笑说:过些时你再去一趟。后来……”
这位知情人听到我的抽泣声便不再往下说。
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思念女儿过甚才病了呢?”
他说:“不是。她得的是绝症。”
我沉吟起来,假若那天我恰在楼下,碰上那个背红薯向楼上张望而不敢举步的山乡姑娘,我会从相貌上一眼认出的,她也是我的女儿,我会毫不犹豫地吻她的额头,然后接过那口袋红薯扯着她上楼进家。
深深的遗憾中我甚至想那一家人也真是,既然连女儿出嫁吉日都打听到了,何不在腊月十九即我和妻子凄苦地呆坐房中的那个晚上,带着一床粗布大红被子,或者还有一面镜子,突然闯进我家,两家人哪怕打骂一阵,嚎啕大哭一场,泪雨过后,两家人共守那个寒夜,那个寒夜不是又变得暖和了吗?
我默默替至今尚不知底情的女儿向她的生母进一炷香,祈祷她九泉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