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他经常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下了手术台,脸上没有丝毫倦意,走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有力。
我8岁时,有一次,精力充沛的外科医生偶尔得到一天休息,带着两个儿子去海边玩。回来时,他肩膀上驮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吃过晚饭,天就黑了,他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坐在屋门前一棵梧桐树下。
外科医生坐在竹床上,他妻子坐在旁边的藤椅里,两个孩子——哥哥和我,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听我们的父亲说每个人肚子里都有的那条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20条阑尾,最快的一次只用了15分钟,就将病人的阑尾“咔嚓”一下割掉。
我们问:“割掉以后怎么办?”
“割掉以后?”父亲挥挥手说,“割掉以后就扔掉。”
“为什么扔掉呢?”
父亲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然后,他问我们:“肺有什么用处?”
哥哥回答:“吸气。”
“还有呢?”
哥哥想了想说:“还有吐气。”
“胃呢?胃有什么用处?”
“胃,胃就是把吃进去的东西消化掉。”还是哥哥回答。
“心脏呢?”
这时,我马上喊叫起来:“心脏就是咚咚跳。”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你说得也对,你们说得都对。肺、胃、心脏,还有十二指肠、结肠、大肠、直肠什么的都有用,就是这阑尾,这盲肠末端上的阑尾……你们知道阑尾有什么用?”
哥哥抢先学父亲的话说了:“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
父亲哈哈大笑,母亲坐在一旁跟着笑。父亲说:“对,阑尾一点用都没有。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有一点关系。就是吃饱了打个嗝,肚子不舒服了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
听到父亲说打嗝放屁,我和哥哥“咯咯”笑了起来。这时,父亲认真地说:“可是这阑尾发炎了,肚子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
一听说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气。父亲看到我害怕,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其实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有一个英国的外科医生……”
父亲说着躺了下去,我们知道他要讲故事了。他闭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哈欠,侧过身来对着我们。他说那个英国外科医生有一天来到一个小岛,小岛上没有医院,也没有医生,连一只药箱都没有,可是他的阑尾发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树下,疼了一个上午,知道再不动手术,就会穿孔。
“穿孔以后会怎样?”父亲撑起身子问。
“会死掉。”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父亲纠正哥哥的话。
“那个英国医生只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对着镜子,在这里,”父亲指指自己肚子的右侧,“将皮肤切开,将脂肪分离,手伸进去,寻找盲肠,找到盲肠后才能找到阑尾……”
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我们激动地望着父亲,问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就像那个英国医生一样。
父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如果也在那个小岛上,阑尾也发炎了,为了保命,我也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们一向认为父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为”,也使我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孩子吹嘘:“我们的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人抬一面大镜子……”
过了两个多月,到了秋天,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值完夜班回来。刚好母亲要去上班。他在门口告诉她:“昨晚一夜没睡,一个脑外伤,两个骨折,还有一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胸口都有点疼。”然后,他捂着胸口睡觉去了。
在另一间屋子里,哥哥和我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那么放来放去,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听到父亲屋子里有哼哼的声音,就走过去凑在门上听。父亲在里面叫我们。我们推门进去,看到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身体,龇牙咧嘴望着我们说:“我的阑尾……哎哟……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快去医院,找陈医生……找王医生也行……”
哥哥拉着我走下楼,出了门,走在胡同里。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的心“突突”地跳。父亲的阑尾总算发炎了,我们的父亲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哥哥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
走到胡同口,哥哥停住脚,说:“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找到他们,他们就会给爸爸动手术。”
我点点头。哥哥问:“你想不想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说:“我太想了。”
哥哥说:“所以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们到手术室偷一个手术包出来,大镜子,家里就有……”
到医院时,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护士。哥哥让我过去跟她说话,我就走过去叫她姐姐,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长时间,哥哥就把手术包偷了出来。回到家,父亲听到我们进门,轻声叫起来:“陈医生,陈医生……是王医生吧?”
我们走进去,看到父亲额上全是汗。父亲看到走进来的既不是陈医生,也不是王医生,就哼哼地问:“陈医生呢?陈医生怎么没来?”
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把大镜子拿过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还在问:“王医生,王医生也不在?”
我把手术包放到父亲右边,爬到床里面去,和哥哥一左一右将镜子抬了起来。哥哥还专门俯下身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们兴奋地对父亲说:“爸,你快一点。”
父亲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爸,你快一点,要不就穿孔啦!”
父亲虚弱地问:“什么……快?”
我们说:“爸,你快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瞪圆眼睛,向我们骂了一声:“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看哥哥,哥哥也吓了一跳。他马上发现了父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爸爸的裤子还没有脱下来。”
哥哥让我拿着镜子,伸手去脱父亲的裤子,可父亲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又使足劲骂我们:“畜生!”
哥哥吓得赶紧溜下床,我也赶紧从父亲的脚边溜下来。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父亲在床上虚弱不堪地发怒。我问哥哥:“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术?”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父亲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好儿子,快去叫妈妈来……”
我们希望父亲像英雄那样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却哭了。我们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跑出门去……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又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听见他埋怨母亲:“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