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儿子酷似他的父亲,做父亲的就要得意了。世上有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复制品,时时对着欣赏,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这无疑比仅仅是个儿子自豪得多。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蛇蜕皮一样地始终是自己,但儿子却往往愿意像蝉蜕壳似地裂变。
中国的传统里,有“严父慈母”之说,所以在初为人父时可以对任何事情宽容放任,对儿子却一派严厉,少言语,多板脸,动辄吼叫挥拳。在整个少年时期,儿子可以随便呼喊国家主席的小名,却不敢悄声说出父亲的大号。我的邻居名叫“张有余”,他的儿子就从不说出“鱼”来,要吃饭桌上的鱼,就只好说吃“蛤蟆”,于是小儿骂仗,只要说出对方父亲的名字,就算是恶毒的大骂了。可是每一个人的经验里,却都在记忆的深处,牢记着一次父亲严打的历史,耿耿于怀,到晚年说出来仍愤愤不平。我们总是发现父亲对儿子的评价不准,不是说儿子“呆”,就是说他“痴相”,以至儿子成就了事业或成了名人,他还是惊疑不信。
可以说,儿子与父亲的矛盾是从儿子一出世就有了,他首先使父亲的妻子爱心转移,再就是向你讨吃讨喝,以至意见相悖惹你生气,最后又亲手将父亲埋葬。古语讲,男当十二替父志,从儿子12岁起,父亲就慢慢衰退了,所以做父亲的从小严打儿子,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人之生命本源里的嫉妒意识。若以此推想,女人的伟大就在于从中调和父与子的矛盾了。
只有在儿子做了父亲以后,他才有觉悟对自己的父亲好起来,可以与父亲在一条凳子上坐下,可以跷二郎腿,共同地衔一支烟吸。但是,做父亲的已经丧失了一个男人在家中的真正权势后,对儿子能促膝相谈的态度,却很有几分苦楚,儿子的恭敬即使出自真诚,父亲在本能的潜意识里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于是他开始钟爱起孙子了。父亲钟爱孙子,便与孙子没有辈分,嬉闹无序,孙子可以嘲笑他的爱吃爆豆却没牙咬动的嘴,在厕所比试谁尿得远,自然是爷爷尿湿了鞋而被孙子拔一根胡子来惩罚了。这样的场面,往往使做儿子的感到了悲凉,在孙子不成体统地与爷爷戏谑时,就要打自己的儿子,但父亲却在这一刻里凶如老狼,开始无以复加地骂儿子,把积聚于肚子里的所有不满全要骂出来,真骂个天昏地暗。
我说,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记得有一个理论解释说,世上有些东西并不存在着什么优劣,而质量的秘密全在于次序排列,石墨和金刚石构成的分子相同,而排列的次序不一,质量截然两样。所以我认为一代一代的人是上帝在一次次重新排列后,推到世界上来的,那么你曾经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何尝又不会是你,父亲和儿子原本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一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压制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你还能再怨恨现时你的父亲吗?不,不,还是这一世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