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臃肿的身子包在白色的被子里,那张曾经英俊帅气的脸此刻沟壑纵横,面色蜡黄,眉毛很长,有几根已经变成了白色。输液管里的液体滴答滴答地,顺着他粗糙干裂的手背流进他的身体。她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却终究没有。这些年,她很少去认真端详过这张脸,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好像昨天,他还横眉立目,举着手里的茶杯,要对她掷过来。那时候,他是多么威风啊。她以为他会一直威猛强壮,可是他,这么快就老了。
他醒了,微微张开眼,看见她在,又闭上眼睛。一会儿,他又睁开眼,虚弱地叫:“尿……尿……”她怔着,张着双手,有些失措。旁边的老伯提醒她:“给你爸递尿壶啊。”
她赶紧拿起尿壶,放进被窝里。他刚动过手术,如此小心的动作,已经牵动了他的伤口。他皱着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虽然隐忍着,还是发出低低的喊声。她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
父亲没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好像已经不大能说话。他的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香蕉,她剥了一个,递到他嘴边,父亲却摇头,眼睛急切地盯着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直到她把香蕉送到自己的嘴边,他才咧着嘴满意地笑了。她含着香蕉,慢慢地嚼,泪,慢慢地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B
父亲是村里惟一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工人,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农村,家里有个拿工资的工人是非常荣耀的事情。她因此享受了其他同龄的孩子没有享受过的待遇,比如每周六的两根香喷喷的油条,一把炒得焦香的花生,两颗大白兔奶糖,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球……她最喜欢的,是每月有一次跟父亲进城的机会。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前梁上,父亲把车子蹬得飞快,她手里的风轮呼呼地转着圈,像她快乐的心。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在硬硬的柏油马路上,她觉得脚底下轻飘飘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像在跳舞。父亲给她买两毛钱的胡辣汤,带她去公园里看盛开的牡丹花和傲慢的长颈鹿……她紧紧拽着父亲的手,不时仰头看看这个穿白衬衫身材高大英俊潇洒的男人,满满的喜悦和骄傲从心底溢出来,无边无际地漫延。她觉得这个人就是她的世界。
渐渐长大后,她才知道其实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好。他暴躁、冲动、虚荣、小心眼、动不动就和母亲吵架,虽然从没有伸手打过她,可也没少挨他的训。
她从小长得就像他,鼻梁挺直,眼睛黑亮,唇红齿白,标准的美人坯子。漂亮的长相让她招人喜爱,当然也惹了不少的麻烦。三年级时就有男生偷偷往她的抽屉里塞情书,到镇上读初中后,她成了学校有名的校花,经常有陌生的男生拦住她,要和她交朋友。很快,她便和班上那个俊朗帅气的男生好上了。她和那男生一起逃课,放学不回家,坐在男孩儿的自行车前梁上,大街小巷地转悠。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胆大,从来,她都是父母的乖乖女,乖巧温顺。可是突然地,她的心里仿佛住了个魔鬼,她恣意地放纵着自己,成绩迅速下滑,学校里风言风语渐起。终于,老师把父亲叫到学校。
他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黑着脸,直接就去了她的教室。把她从座位上揪出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个巴掌抽过去,她粉嫩的脸上立刻烙下五个红红的指印。
她捂着脸,整个人都蒙了。她知道他脾气不好,可他还是很疼自己的。从小到大,他没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她盯着他,没想到他下手会这么狠。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又生生地被她憋回去。
那天她在村头的悬崖边整整哭了一天,心里满满的都是绝望和哀伤,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她没有。因为她听到他在身后冷冷地说:“他不是爱你吗?要跳就两个人一起跳。”
她鄙夷地瞪着他,想,你这个暴君,你懂什么是爱吗?她转身就去找那个男孩儿,她要证明给他看,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他们的爱。可那男孩儿却死活不肯再见她,托人传话给她:游戏总会散场,我们结束了。
这场早恋给她的直接后果是她从此对父亲的憎恨和她学生时代的彻底结束——她辍学了。
至此,父亲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父亲曾试图给她转学,她当然不会给他弥补错误的机会。她要让他后悔:是他的简单粗暴,毁了她的前程。
C
17岁,她开始试图融入这个社会。因为没有学历,她只能出卖体力。她做过饭店的服务员,商场的售货员,背着大包的洗发水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那时他们全家都随着父亲的工作搬到了城里,但她很少回去。父亲派姐姐送给她的钱,她全都如数退回去。她在城市的边缘自己租了一间房子,赚得很少,日子过得辛苦,当然也未见得有多开心。
有一阵子她和同伴在菜市场口推销一种新出的鞋油,只要有人在她们的摊前停下,她就赶紧弯下腰蹲在地上,先拿抹布把对方的鞋子擦干净,再挤上鞋油,拿刷子把皮鞋擦得光亮如新。当然并不是擦干净了人家就一定会买,很多时候,她蹲在地上忙活半天,对方却一盒都不买,大摇大摆地走开。
那一次她正蹲在地上给一个人擦鞋,那人却弯下腰,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色迷迷地笑着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干这活可太委屈你了。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包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过神仙日子……”她“啪”地甩开那人的手,涨红了脸说:“你放尊重点!”
那人是个有名的地痞,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更加肆无忌惮,黏过来摸她的脸。旁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却没有人敢说话。她挣扎着,几欲泪流。忽然间被人扯了一把,挡在身后,她看见,那个她熟悉的高大身躯正把她挡在后面,手像铁钳一样抓住那个人的手,厉声说:“你想干什么?”
那人挣扎几下,终于在父亲的威严中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走了。父亲转过身,一边给她收拾散落的鞋油一边说:“你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在技校给你报了名,你挑一个喜欢的专业,好歹学门手艺,将来也不用这么辛苦……”她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不用你管!”父亲叹气:“你这样下去,毁的是你自己!”她把怀里的鞋油忽啦一下扔到地上,冲他嚷:“我不是早就被你毁了吗?”
她看到,父亲的手在颤抖,嘴角的肌肉剧烈地跳动着。父亲一定是被她刺痛了吧?刚刚在流氓面前强大无比的他,此刻变得如此软弱。
她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有一段路坑坑洼洼很不好走,还没有路灯。每天晚上她回去,从那段黑乎乎的路上经过,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敲着小鼓。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远远地看见亮着一小束光,到近旁才发现,是父亲。她没说话,父亲也没说话。她在前面走了,父亲拿着手电筒,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手电筒的光从她的侧面照过来,在她的前方映出小小的一团光亮。直到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父亲才离开。
她掀开窗帘,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身影,心忽然一阵酸。她知道,自己住的这个地方,离家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她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来的?又在路口守了她多久?
此后,每天晚上,不管她回来得多晚,都会看到那束光在那儿守着。光影里,父亲高大伟岸的身躯,已微微有些佝偻。
D
23岁那年,她在外地打工,也是在那时,她认识了那个男人。是和父亲一样的年龄,有百万家产,老婆却没有生育能力,五十多岁了膝下无子。她那时正是一朵芬芳的花,婀娜的身姿娇美的容颜,走到哪里就妖娆地开在哪里。她在他的工厂里,从流水线的工人做到组长再到车间主任,最后直接被他挑到办公室做秘书。她陪着他天南地北地飞,从巴黎到纽约再到东京,把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全都享受了。他的条件只有一个:给他生个儿子。
她答应了。她像只金丝雀,被养在华丽的笼子里,宝马香车,锦衣玉食。她很快便怀孕了,老男人欣喜若狂,对她呵护有加。
她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找到她这里来的,当她挺着已经出怀的肚子在门口看到父亲时,父亲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能把她烧掉。他的手又高高地扬了起来,她倔强地仰起头,并不躲闪。他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转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她不断地挣扎,可是父亲的手就像铁钳,挣脱不得。父亲说:“你跟我回家。”
她哭了,说:“你放开我,我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父亲终于松开手,那个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他长叹一声:“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从今后,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是你爸。”晶莹的泪珠,从父亲的眼角滑落下来,“扑通”一声,砸在她的心上,砸得她的心,生生地疼。
半年后,她如愿生下儿子。一星期后,儿子被抱走,从此天涯一方,再不相见。男人给了她20万,让她远远离开。这也是事先定好的协议。可她却反悔了——她想要儿子。那团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与自己血相通脉相连,她怎么能舍得下?她哭、闹、缠、哀求,想各种各样的办法,都没有用。男人翻了脸,冷面无情。甚至威胁她,再不走,就要她的命。
她没有办法,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是父亲接的,还没开口,她就哭了,嚎啕大哭。直到此时,她才理解了父亲对她的心——天下的父母对儿女都是同一颗心,那颗心的无私和热烈,是她做了母亲之后才懂得的。
父亲说:“不要急,还有爸爸在,你等着,我马上去……”她没想过,已经年过六旬的父亲能有什么办法帮她要回孩子,可是那一刻,她觉得心里无比踏实。就像小时候被父亲牵着手走过那些街道,无论前面有什么危险,有他在,自己就心安。
父亲终究没有来,他是急着赶去给她解决麻烦的,太急了,出门摔了一跤,摔成了偏瘫。
E
她坐在父亲的床前,泪一直在流。父亲挣扎着,想抬起手给她擦眼泪,却终究动不了。便也有泪,顺着父亲的两鬓,慢慢地淌下来。她把脸埋在父亲的身上,隔着厚厚的棉被,她听得到父亲舒缓的心跳。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父亲是水和火,始终无法相融。现在她才明白,她和父亲是牙齿和牙床,如果没有牙床,牙齿就永远不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