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张爱玲曾形容日子的句子:“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吱呀,吱呀,吱……”
当我就在这样的将断了线的夏日,低头沉浸在书中时,听见妈妈喊:“他爹爹,你没事就把花生剥剥壳,别老在那里呆坐着。”母亲很少称我爷爷“爸爸”,爹爹在我们这里就是爷爷的意思。
从房间里走出的爷爷有些慵懒,像棵年迈的老松,脸上纵横交错着很深的老树皮似的皱纹,他趿着拖鞋,口齿漏风,颤颤悠悠地找个小矮凳坐在阳台上,那宽大明亮的阳台上置着的簸箕里,母亲已倒了些许花生,并拿了一个空白铁瓷碗在一旁。
“我来剥,您歇着去。”我忙不迭地搁下书,父亲教育我们要尊老爱幼,何况爷爷一把年纪,腰也硬了,脚也不灵了,手拿着筷子都直发抖。
“你别瞎掺和,你去看你的书去。”母亲把我赶到一边,恶狠狠地说,“就让他做。”
我私下里常常想母亲真是个自私的女人,如果爷爷有退休金,她跟他说话肯定不会这样大喊大叫,如果爷爷是哪个部门的领导,她巴不得整天将他供那儿,伺候得好好的。爷爷却仅仅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在年轻时扒大河,听说肩、腰都受了伤,以至于以后的岁月一直不能做什么重活。奶奶去世后的日子,爷爷便开始在子女家逐年过活。
作为子女,我看到除了母亲以外每个人对爷爷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爷爷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天没事就坐在矮树底下对太阳发呆,没有逗虫鱼的乐趣,没有养花植草的心思。或许是没有老伴的缘故,爷爷显得有些孤单,极少与子女有什么话交谈。
看到爷爷,我总会想到奶奶。奶奶去世已经有些年头了,那个善良的女人曾是多么乐善好施,勤俭持家,一场大病,挨足了罪。为了尽孝道子女们总是不停地为她找医治病,当医生宣布医治无效后,奶奶便整日蜷缩在阴暗的床上,光斑打到白顶蚊帐上,印着那张苍白蜡黄的脸,像发黄的旧照片透着阴森森的凄凉。不是没有人帮助奶奶,痛终究是痛在她身上,别人替代不来。她临别于世的那些日子就一直饱受骨痛的折磨,到底是疼死的。
母亲看着奶奶那痛不欲生的模样,提议:与其如此,为什么不安乐死呢?
这话一出口,就遭受大家一致反对,母亲从此又背负着一个“毒妇人”的名头。虽然每个人的孝心可鉴,可是,往往病痛之苦也只有病体之人自己承受,亲人所能承受的是心灵的煎熬。
奶奶对母亲极好。直脾气的母亲虽然从来不喜欢夸赞别人,往往也止不住对奶奶种种的温和勤快露出赞意。我曾记得奶奶临终前,母亲是一直垂泪的。那不是哀嚎,而是低泣,隐忍着巨大的悲恸。“这么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你奶奶的好,那是真好,不言语无状,不悍妇撒泼,待谁都跟自家亲人似的热心帮助,拉扯大了几个孩子,如今倒真没享上什么清福,就早早地去了。”但母亲却继承了奶奶克勤克俭的品质和宽以待人的心胸。
奶奶走了之后,母亲对爷爷的态度起初也是极温和的,爷爷的悲痛我们是看不见的,看到的只是他的寂寞。这种寂寞过久了,就成了一种惰性,依附在他日渐枯老的身体上,像发了霉的干面包,长出绿绒绒的毛翳。
母亲往往受不得爷爷过分的惰性,瞧着他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母亲脸上露出的不悦越发加重了。指使爷爷做好自己的内务,偶尔也得帮助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为此,家庭中的矛盾指数也不断上升。父亲是一位孝子,教导我们也要做贤孙,更不舍得爷爷受到半点“虐待”。只是苦了母亲,没有统一战线,只是气得落泪,“真不识好歹,活着哪有这样的活法?”
爷爷于是去了大叔家,过了些日子,他们日子紧巴,自己的儿女尚未成人,庄稼人的劳作一样不少,自然无暇顾忌爷爷的寂寞。爷爷无什么兴趣,虽然腿脚灵便,却不用下湖锄地,没事就瞪着眼睛看家院里的猫狗逗趣,他越发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脏得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脑油味儿,这棵苍老的树大概也快要枯死了。我常常想,奶奶离去前,他们之间仿佛不曾有过太多交流,甚至我是极少看见爷爷在床前,只是院子里呆坐着。
一日,爷爷在二叔家身体却忽然病得不行,哮喘咳嗽,仿佛末日一般。终于又被带回父亲家里来过。
病好后的爷爷依旧无所事事。母亲的粗声大语已经渐渐成了习惯,爷爷被吆喝着做事的次数终究多了起来。父亲指责母亲,对老人说话不要大声粗气,只是母亲总是忿忿地说:“他都是你们给惯得,什么也不做,他这样活着有什么乐趣?”
母亲一定是嫌弃了爷爷的,“妈,如果你老了,我们用你对爷爷的态度来待您,你走着瞧。”当孩子们用老套的故事来对付母亲时,母亲当作没听到,只是淡淡地说:“我在能做事的时候就一定好好做好手边的事,实在不能做活计了,就一定不会拖累你们。”
她的态度很坚决。
爷爷以前喜欢发火,没想到母亲比他的火更大。“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点不用我们操心?”爷爷自知无理,竟也消了气势雄壮的火焰,像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拿把芭蕉扇子到外面树下乘凉去了。
母亲总像交代小孩子似地交待他洗澡,换衣裳。母亲甚至没事找事地将垃圾随便丢在地上,然后不停地说:“他爹爹,没事你把地扫扫?”“他爹爹,门前空着块地,没事就开辟出来,种些青菜吧。”
其实,爷爷真正做得很少,总是母亲不停地在一旁收拾他遗落的烂摊子。
日子就这样沙漏似地一点点不知不觉地漏掉。好些年过去了,渐渐地,爷爷身体倒是较之以往更利索,甚至腆起肚腩,说话不那么嚣张,并且开始关心一下他的小菜园,甚至勤快了许多。
我们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爷爷依旧跟着父母亲过着。我看不见那个慵懒多病的爷爷,反倒常常看到爷爷没事拿起一顶草帽,高高兴兴地下楼,去打理他的小菜园,兴致勃勃地跟街头那个卖水果的老大爷侃一侃张家的媳妇李家的儿,言语之间,竟然对母亲没有微词,反倒多了些心悦诚服的称赞。
有时,我看见种菜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位孤寡老妇人。他们在夕阳下,搬了张小凳,摇着扇子,一抹余辉中,两位老人都显现着安祥与平和。那时,妈妈会从楼上的阳台窗户里伸出头喊,“他爹爹,掐几根葱上来,一会儿做葱油饼。”
爷爷不耐烦地“噢”着,颤颤悠悠地捡棵大的拔下,抖掉须上的碎泥,冲着老妇人说:“赶明儿,我递两张饼给你尝尝。”
我忽然发现爷爷的生命中不是死寂的,原来也充满了希望,这种希望不是被孝子贤孙宠出来的,而是在母亲每日“恶劣”的逼迫其劳作下培养出来的。我曾对母亲的种种误会现在才渐渐扫除,其实她本是个温良的女人,只是她更率真不做作,总是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那就是能动的时侯,尽量多活动,劳动才能换来快乐,被儿女养着等着送终的老年总还是无趣的。
那日,母亲叹口气,“要不是你奶奶临终交待要多督促你爷爷,他是推磨的驴,得赶着鞭子走,我还真不知道怎样照顾他呢。”或许,奶奶也是用母亲曾用的“恶劣”态度对待这样一位倚老卖老的男人,这个男人才活得有滋有味,充满生活的希望。
有些爱,不是表面的呵护尽孝道,或者更是骨子里对其的关心与督促,哪怕态度是“恶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