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月亮圆了

发布时间:2022-07-30 05:21:10

  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总是生病,从出生到4岁,我总是今天吃药明天打针病病歪歪一副养不活的样子。

  4岁那夏天,被我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母亲请来了算命先生,那个白胡子的老头坐在我家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喝着母亲沏好的茶水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我是什么天上的什么童子偷到人间,母亲命薄担不起我需要找一位干娘等等,末了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下了一个与我命里相和的八字。

  母亲拿着算命先生写的八字在小村里找了个遍,只有一位与我的八字相和,我听见母亲和姥姥商量说,能行么?怎么是她?姥姥把手一挥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她吧。

  我想如果我再长大一点儿的话是万不可能接受这位干娘的,可惜我那时候才4岁,根本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思想意识,糊里糊涂地听从了母亲和姥姥的安排,就这样认了干娘。

  干娘大母亲两岁,自己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她是一个疯子,发病的时候甚至不穿衣服就满街地跑,村里的孩子常拍着小手跟在她后面叫,疯子、傻子、胡萝卜、裤衩子。干娘也不知道生气,依然流着口水傻笑。干娘也有清醒的时候,听母亲说,她清醒的时候也会心肝宝贝地疼她的孩子,只是,她清醒的时候很少。

  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点,认干娘是需要一个很严肃的仪式的。那天,母亲请人缝了一条没有缝裆的裤子,家里还摆了香案焚了香。干娘被干爹洗净了脸拽到了我家,母亲抱着我从那条新裤子的开口处扔了下去,摔在地上的我开始“哇哇”大哭,然后再将新裤子缝上给干娘穿上,穿了新裤子的干娘端坐在香案旁。我对着干娘跪下去,甜甜地叫,干娘。干娘依然在傻笑,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

  我至今都不相信算命的把戏,可我一直做不出合理解释的是,拜了干娘后我的病居然真的好起来,身体也结实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喜欢我的干娘,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地讨厌她,姥姥告诉我,只有认了她做干娘我才会有命可以活。听了这话我默认了。

  我想干娘对我是认了真并有几分喜欢的,她在街头巷尾疯跑时拾来的那些玻璃球红头绳之类的东西,往往会在清醒的时候献宝似地送给我,而我每次都会推开她的脏手逃之夭夭。

  记忆最深的那次是我上小学3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已经有了小小的虚荣心和自尊心。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窗子上出现了一张脏兮兮的脸,是干娘,我赶快转过脸去,她还是看见了我,手里举着一把野草莓口齿不清地喊,凡——吃。同学们哄堂大笑,淘气的男同学开始学了她的样子喊,凡——吃。同桌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小凡,你的干娘来了。我那时窘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那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母亲把我的干娘退掉,母亲说,不行。于是我用哭闹和绝食来要挟母亲,结果母亲还是冷冷地说,不行。其实我知道,不管她是疯的还是傻的,在母亲的心里,她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从那以后,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拒绝着干娘,路上碰到她我就赶快躲开,如果来不及躲开我就用眼睛狠狠地瞪她,瞪得她怯怯地缩回伸向我的双手,瞪得她不敢靠近我为止。那时,我把干娘对我的爱当成了一种屈辱,无情地排斥着她。

  13岁那年秋天,我考上了镇里的重点中学,父亲母亲为了我们姐弟几个读书方便决定把家搬到镇上去。

  那年中秋节母亲说,拿点儿东西去看看你的干娘吧,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再回来。那天母亲告诉我,其实村里是有几个和我八字相和的女人的,可是大家都知道,算命的先生说,谁替别人担一个孩子,就有可能舍去自己的一个孩子,谁都不愿意拿自己的孩子冒险。干娘是傻的她不懂,而干爹又不相信这些,所以认下了我,结果,那年干娘流掉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并再也没有怀过孕。那一次我没有再反驳母亲,默默地提上母亲准备好的东西去了干娘家

  一进院子,和我同龄的干姐就扯着脖子喊,爹,娘,小凡来了。干娘闻声迎了出来,依然蓬头垢面脏兮兮的样子,看了我一眼又风一样地跑了进去。干爹很高兴地对我说,闺女今天在这里过节吧,我炖了鸡。我走进凌乱的屋子里,干娘出现在我面前,一双脏兮兮的手上举着半块月饼,结结巴巴地说,凡——吃。干爹走过来赶她,你这个疯婆子,小凡才不希罕你的东西呢,快走开。干爹说,今年过节家里只有两块月饼,一家四口,每人分了半块。我愣住。看着干娘那企盼的眼神那双脏兮兮的手上的半块月饼。我忽然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我接过了那半块月饼,并把它分成3块,一份给了干姐,一份给了干弟,一份留给了我自己。干娘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傻傻地笑着看着我把月饼吃了下去。

  那天我破例没有嫌弃干娘,我还帮她梳了头洗了脸,还坐在她身边吃了中秋节的团圆饭。

  我家搬到镇上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小村,若干年后的一天,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干娘的影子。我问母亲,我的干娘怎么样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早去世了,很多年了。在外疯跑时掉进河里淹死的。我的干娘死了,却没有人告诉我,或许他们觉得没必要告诉我,因为我是那样地嫌弃和讨厌过她,可是,他们不知道,在我13岁那年的中秋节,我那又疯又傻的干娘,用她那双脏兮兮的手,将她分到的仅有的半块月饼越过她自己的儿女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接受了她,发自内心地。

  她死了,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没有人相信,我终于泪流满面。我的干娘,她以她的方式爱过我,我呢?

  只能在这月圆的夜里遥想干娘。干娘,月亮圆了,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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