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话啦!来电话啦!”
那个嗲声嗲气的电话彩铃,把睡在上铺的李娟吵醒了。昨天上的是晚班,下午五点上,几点下就没准了——要等最后一拨客人剔完牙结完帐,然后李娟们吃晚饭,然后收拾店堂、后厨,那时是几点?早的时候是十点半,晚呢,夏天有时要到两点!昨天是农历十月十四——中秋节的前夜,下班虽不是最晚,也够晚的。眼见的翻了三次台,十点半了,还不断的有新客人往店里走!等到李娟回宿舍洗漱毕躺下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两点了。这种情况李娟一般要睡到上午10点,再迷一会儿,发发短信什么的,临到起床,就中午了。
李娟抓起电话一看来电显示,马上就不迷了——是老汉儿(成都土话,即爹爹)打来的:
“中午有没得空?工地发的月饼,给你。”
“有,有!月饼不要带,你留下吃。你来吃饭,还是上次那家,莫要骑车,坐518路,在工农院转46路,你有卡,只要一元车钱,莫要太省了。过节了,喝些酒,你再骑车回去我不放心,晓得不。”
李娟放下手机,不知怎地,心里酸酸的。看看表,九点。过节了,给老汉儿买些东西吧,时间还来得及。
李娟简单洗漱了,就上街了。春熙路离宿舍不远,但李娟并不去那里。春熙路的东西当然好,可是贵。李娟去的是附近的一条小巷子,巷子两侧都是小店铺,东西实用、便宜。天要凉了,买床毯子吧,老汉儿的被子薄,李娟晓得的。再买些啥子呢?对了,买护膝吧,买个厚厚的,结结实实的。老汉儿在双流的工地做木工,每年从家乡广安到成都双流,都是骑着那辆已有十来年的摩托,李娟老是担心哪天半道上会散了架。老汉儿那护膝买得太“撇”(成都土话,差的意思),老汉儿老说腿疼。
李娟差不多把卖毯子、护膝的铺子都逛了一遍,反复挑选、侃价,等买完了东西,已是十一点半了。李娟直接去了那家小馆——装修上些档次的馆子老汉儿肯定不会去——老汉儿已经坐在那里了。
老汉儿头发又白了些,脸又黑了些,皱纹又深了些——老汉儿其实还不到五十周岁呢!城里这岁数的男人,哼!——李娟想到这,心里恨恨的。李娟和老汉儿拉拉手,老汉儿笑呢——和老汉儿又有三个月不见了。
“乖女儿,白了,胖了!别怕胖!多吃,吃好!”
“你的胳膊怎么啦?”李娟觉得老汉儿的腕子有些不对劲,拉开袖子一看,一条两寸来长的疤痕,紫色的,十几个缝针的痕迹,像一个丑陋的蜈蚣,趴在老汉儿的腕上。
“不妨事,好了,不小心电锯碰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娟拉着老汉儿的腕子,仔细看着,心里千万遍地告诫自己,莫哭,莫哭,今天是中秋节,眼泪却那么不争气,忍了又忍,还是流了下来。
“长好了,没碰到骨头。”老汉儿从李娟手中收回胳膊,弯回、伸开,再弯回、伸开,连着做了几个动作。
“上次那个肥肠、腰花,又巴适(成都土话,便宜的意思),又好吃,你莫要忘记点!”老汉儿故意用有点撒娇的口气和李娟说着话。
李娟要了肥肠、腰花,还要了辣子鸡、盐煎肉、半斤梅子酒。酒、菜上齐了,爷俩碰了杯——李娟不喝酒,也没舍得要饮料,她杯子里是白开水。
爷俩有着说不完话:小美表姐的婚事定下了,是村东头老万家的幺儿;老姑奶奶的病怕挺不过明年春节了;李娟说现在工作的这家饭店老板不错,中秋节前还发了红包;老汉儿说今年跟着的老板信誉好,到年底肯定不会赖账;最高兴的是弟弟的成绩,弟弟上高三了,在镇中学,很争气,爷俩说到弟弟,都高兴得不得了。
“不晓得那个人和哪个一起过节!”
?本来高高兴兴的,不知怎地,老汉儿冒出这么一句。半天,爷俩谁都不吭声了。
老汉儿说的那个人,是李娟的妈妈。李娟十岁那年,妈妈和别人跑了,再没回来过。
半斤酒喝没了,李娟叫过服务员,要再加三两梅子酒,老汉儿死活拦住,李娟不由得高了声:“一两就两元,今天又过节!”索性添了半斤——梅子酒度数低,老汉儿酒量又大的很!爷俩吃着、聊着,可气氛怎么也不像先前那么热烈了!
拉拉杂杂的,又说了一会儿,就快两点了。
老汉儿说到李娟的宿舍看看,不远,就去了。一个老旧的小区——六十年代的工人新村。一楼,楼道黑洞洞的。李娟牵着老汉儿,摸索着进了屋。宿舍正好没人,老汉儿环顾着逼仄的小屋,三张上下铺,就一点空间都没得了。
“我的,”李娟指了指靠里的那张上铺。老汉儿走过去,伸手摸了摸被子、褥子。
“这上铺怎么没得梯子?”老汉儿急切地问。
“不晓得你女儿身轻如燕吗?”李娟故作轻松地双手撑着床沿,一下子就上去了——天知道,这些日子李娟的腿被磕青了多少次!
“我走了,你莫送!”老汉儿猛地把头扭过,大步地走向门口。
等李娟追上,老汉儿又好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了。李娟也装着没看见老汉儿眼角的泪光,把买好的东西塞给老汉儿。老汉儿只收下护膝,毯子却说啥子也不要,说刚看了,李娟的被子更薄,要李娟留下自己盖。爷俩争竞了半天,李娟真的急了,直着眼冲老汉儿吼,惹得路人都往这边看。老汉儿没法,闷闷地收下。
李娟送老汉儿到车站,一路上默默的,爷俩都不言语。
车来了,车开了,开远了,看不见车的影子了。李娟慢慢地往回走。眼泪悄悄第流下来,李娟就流着眼泪,慢慢地往回走。
晚上的夜班那叫一个长啊,谁叫是中秋节呢!最后一桌客人,吃呀,喝呀,说呀,笑呀,眼看着起来要结账了,谁知道又坐下说说说的,又半个钟头!下班后李娟连洗漱的力气都没得了,上床时又把腿重重地磕了一下,这次磕的比哪次都重,明天再看吧,不晓得要青多大一块呢。
李娟揉着腿,默默地计算着:节前发的红包,买东西和中午吃饭都花了,过节嘛,不该花吗?好在这个月还有加班费,加上薪水,手里应该有八千元了,够给老汉儿买一辆新摩托车了——李娟已经到车行看了五次了。
那件小衫还买不买呢?前天和姐妹们上街,一件窄身的小衫,天蓝色,小碎花,姐妹们谁穿着都不好,不是显得胸小,就是衬着腰粗,唯有李娟一穿,哎呀,姐妹们说,和范冰冰有一拼呢!——只是都没带钱,不然当时就买了。说好了过完节一起陪李娟去买,价钱都侃好了,老板答应留呢。
编个啥子理由不买呢?李娟盘算着,盘算着,就睡着了。